既然庞涓对孙膑又嫉又怕,那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索性把孙膑害死呢?这个问题不好解释,这就给了民间故事很大的发挥余地,说庞涓为了诱骗孙膑默写鬼谷先生的兵书,这才留下孙膑的性命。

孙膑的脱险

孙膑该如何绝地反击呢?反击的事情先往后放,逃离险境才是第一位的。

齐使者至魏,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者。齐使者窃载与之齐。田忌善而客待之,进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当时有齐国使者来到大梁,孙膑找他帮忙。但问题是,一个犯过罪的不良于行的残疾人该怎么见到外国使者呢?事情似乎很难办,但我们可以想想前边讲过的豫让行刺赵无恤的经过:豫让通过自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过肉刑的人,而受过肉刑的人通常都会被安置在没人愿意做的岗位上,豫让就这样混进了赵无恤的宫室去打扫厕所。孙膑不用伪装,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刑余之人,所以,孙膑大概混进了一个什么岗位,总之成功见到了齐国使者,还成功地说服使者带自己脱困。使者看出孙膑是个难得的人才,就秘密把他带回齐国。齐国将军田忌收留了孙膑,还给了他很高的礼遇。

这个时间段里,虽然著名的“战国四公子”还没有出场,但贵族供养门客并不稀奇。这就见出养闲人自有养闲人的好处,如果孙膑来到的不是齐国而是秦国的话,在商鞅变法的大环境里恐怕等不到崭露头角的机会就已经被脏活累活折磨死了。

《资治通鉴》说田忌善待孙膑,把他引荐给齐威王。而在《史记》的记载里,从田忌接纳孙膑到田忌向齐威王引荐孙膑之间,还有一段今天已经众所周知的田忌赛马的故事。司马光竟然把这段故事完完整整地删节掉了,大概在司马光看来,这种雕虫小技实在没有“资治”意义吧。我虽然不知道司马光到底为什么要删掉这么精彩的一段故事,但以司马光一贯的风格来看,田忌赛马这种事确实很容易被他当成小花招,不以为然——与其四两拨千斤,不如一力降十会。

田忌赛马的故事肯定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不过,这个故事在性质上和曹刿论战的故事一样,都是在讲规则的争斗当中以违规取胜的,很能折射时代变局。如果请刑名学家来当裁判,就会本着循名责实的原则,上驷必须是上驷,如果谁家的上驷跑得不如自家的中驷和下驷快,那么违规情况一目了然,可以取消比赛资格。所以,如果田忌赛马的故事发生在秦国,估计孙膑就取不了这个巧。不过,孙膑的思路虽然不是竞赛的思路,却是货真价实的兵法思路,毕竟打仗没有裁判,而没有裁判也就无所谓规则,唯一要紧的就是输赢。田忌和齐威王都从孙膑身上看出了兵法家的魅力。齐威王和孙膑探讨兵法,很为孙膑折服,《史记》原文说齐威王“遂以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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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师”,不是老师,而是军师。


如果两军旗鼓相当,阵型都很牢固,谁先进攻谁吃亏,在这种局面之下,该怎么打破僵局,打赢战争呢?

这是作战当中特别常见,也特别难解的一个问题,所以会出现在各种兵书里边。就在“武经七书”里边,吴起的兵书《吴子》讲到过,托名姜太公的兵书《六韬》也讲到过,《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也讲到过。这些书的内容确实存在互相抄袭的可能,只是除了时代明显靠后的《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之外,很难确定谁是原创,谁是抄袭,又或者真的英雄所见略同。

孙膑的回答是:派少量兵力去做试探性的进攻,要选择身份低下但作战勇猛的人担任将领,由着他们吃亏,只要他们的败退能把敌人从阵地里边引出来追击就好,然后用我们埋伏好的主力部队从敌人的侧翼发动攻击,这样就可以取得胜利。

至于这个身份低下但作战勇猛的人愿不愿意被蒙在鼓里去当炮灰,那就不重要了。

孙膑的这个思路你可以留心一下,因为将来和庞涓交手的时候真会用到。以上孙膑和齐威王的问答,出自《孙膑兵法》,司马迁和司马光都没见过。

1972 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大批的竹简,其中就有我在前边讲过的《孙子兵法》的佚文“吴问”和《晏子春秋》的残篇,现在要讲的,就是《孙膑兵法》。

《孙膑兵法》的出土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解决了一个千古难题:**孙武和孙膑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连带的问题是:《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是不是同一部书?现在很清楚了:人不是同一个人,书也不是同一部书。

按照 1985 年出版的整理版,《孙膑兵法》一共 16 篇,整理小组确认前 4 篇肯定是孙膑的作品。这个论断也许有一点武断,但即便退一步说,这 4 篇至少也是孙膑的弟子编写出来的作品。4 篇的题目依次是:擒庞涓、见威王、威王问、陈忌问垒。其中第 2 篇“见威王”是整理小组根据内容添加上去的,其余 3 篇的题目都是原本的题目。“擒庞涓”的“擒”本字是“家禽”的“禽”,既有“活捉”的意思,也有“打败”、“制服”的意思。这里到底该取哪个意思,很难确定。

翻开《孙膑兵法》,首先就会对篇章次序感到疑惑:按说以时间顺序来编书的话,第一篇应该是“见威王”,内容是孙膑在齐威王面前讲述兵法的基本原理,腔调特别务虚,应该是全书的大帽子;第二篇应该是“威王问”,齐威王开始向孙膑请教战术上的各种难题,这一讲开头的那个问题就是齐威王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第三篇才应该是“擒庞涓”——在“威王问”之后,齐威王对孙膑相当欣赏,后来邯郸被围,齐国决定救援赵国。

于是威王谋救赵,以孙膑为将,辞以刑馀之人不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史记》和《资治通鉴》的记载是齐威王想让孙膑统兵,但孙膑推辞,说自己是刑余之人,没法做主帅,这才改由田忌统兵,孙膑担任军师,坐在车上跟随军队行动,为田忌出谋划策,最后打败了庞涓;然后第四篇是“陈忌问垒”,陈忌就是田忌,“陈”和“田”在当时可以通用,田忌向孙膑请教兵法,孙膑做出解答,中间还说“我就是用了这个计策打败了庞涓他们的。”以上应该是《孙膑兵法》前 4 篇正确的时间顺序。但为什么本该作为第三篇的“擒庞涓”被当成了第一篇呢?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一战是孙膑的成名之战,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特别漂亮,简直让兵法有了美学意义。

“批亢 (gāng) 捣虚”和“形格势禁”

《孙膑兵法》的时代特点,就是虽然还承认正义对于战争的胜利很有帮助,但断然抛弃了“止戈为武”那些好听但不切实际的大话,坦率承认战争就是人的天性。

我们看先秦诸子特别爱讲“天之道”,秦汉以后又流行所谓“天人合一”、“自然而然”,但很少有人想过的是,真正的天之道,自然之道,无非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很残酷,一点都不美好。《孙膑兵法》说了老实话,说看看动物,有嘴里长着利齿的,有头上长着犄角的,高兴了就在一起快活,不高兴了就开打,这是天之道,谁也阻止不了。人天生没长着爪牙和犄角,只能靠后天来补,圣人就是做这些事的。所以黄帝发明了剑,后羿发明了弓弩,大禹发明了舟车,商汤王和周武王发明了长兵器。接下来,孙膑又把剑、弓弩、舟车、长兵器这 4 种武器分别比喻阵、势、变、权这 4 大用兵要素。(《孙膑兵法·势备》)

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很高明的见识了。孙膑敏锐地看出,没有人是真正爱好和平的,或者说和平注定只是暂时的,人的天性就是要打,谁也拦不住。既然是天性,那就应该坦然面对,与其幻想着世界和平,不如好好研究怎么打才能赢。

这种观点倒不是孙膑的创见,早在春秋时代就已经有人说过,但孙膑作为兵法家说出这些话来,就使得这个命题有了特殊的意义。再对比一下战国时代满世界宣扬兼爱、非攻的墨家学派,更让人觉得哲学高度决定了一个人的事业高度。

把理论用到实践,孙膑会怎样来解邯郸之围呢?

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疲于内。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以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

让我们看回《资治通鉴》,当时田忌想要带兵直奔赵国,但孙膑讲了一个道理:要想解开一团乱麻的话,只能用手慢慢解,不能用拳头去砸,要想给别人劝架的话,不能加入战团硬拦。那该怎么做呢?孙膑的原话给我们创造了两个成语:“批亢 (gāng) 捣虚”和“形格势禁”。“批”就是“打”,“亢”这个字通常读 kàng,读 gāng 的时候只有唯一的一个义项,就是人的脖子。“批亢”就是打脖子,“捣虚”就是打空门。换句话说,“批亢”是攻敌之所必救,“捣虚”是避实击虚。至于形格势禁,是借助形势制造障碍——比如晚上看擂台搏击,你能怎么分开两个选手呢?如果直接上去拦,一来拦不住,二来自己要受伤,但你只要把灯关了,台上自然就没法打了。

以上说的都是抽象原则,该怎么落实到具体问题上呢?

孙膑继续给田忌分析:“魏国重兵攻打赵国,国内一定空虚,您不如带兵急行军袭击大梁,那么围攻邯郸的军队一定会撤兵回援的。我军这一动,既能解了邯郸之围,同时也能削弱魏国的实力。”这个策略,就是著名的“围魏救赵”。

田忌从之。十月,邯郸降魏。魏师还,与齐战于桂陵,魏师大败。

田忌依计而行,按照《史记》的说法,魏国军队果然像孙膑预言的那样撤离了邯郸,然后在桂陵中了齐国军队的埋伏,吃了败仗。不过《资治通鉴》给出了不同的说法。

《资治通鉴》说田忌进击大梁之后,就在当年 10 月,邯郸开城投降了,魏国军队胜利回师,和齐国军队在桂陵交战,被打败了。也就是说,在《资治通鉴》的版本里,所谓围魏救赵,齐国围魏倒是围了,也确实把魏国军队打败了,但救赵并没有救成,或者一开始就没打算救,在田忌忙着围魏的时候,邯郸终于撑不住了,轰然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