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杀楚子当,国人立其子疑。

以楚国的强大,以国君的尊贵,为什么堂堂楚王能被盗贼杀死呢?

楚声王在历史上只是一个过场角色,没留下什么记载,所以,他到底是怎么被杀的,又为什么被杀的,只能成谜了。所以要想弄明白“盗杀”这个词,我们只能借助当时其它的历史事件了。

盗杀相关图片,中国古装

盗杀蔡侯申

幸好,盗贼杀死国君或者其他大人物的事情,在楚声王以前就已经不新奇了。

我们先看一下公元前 491 年,楚声王之死 89 年前,发生在蔡国的一起杀人案件。

《春秋》有一句很简短的记载,原文只有 5 个字:“盗杀蔡侯申。”如果用谥号称呼,这位蔡侯申就是蔡昭侯(一说蔡文侯,据《左传正义》),和周天子同姓,姓姬名申,受封侯爵。但《春秋》这里叫他“蔡侯申”,并不是贬义,只是因为这位蔡侯申刚刚过世,谥号还没有商量好。

蔡国是中原南部的一个小国,存在感不强,它在历史上最著名的事情就是和陈国一起困住了孔子,让孔子和随行的弟子们险些饿死,给后人留下了“陈蔡绝粮”的典故和“君子固穷”的成语。

image-20231115202113882

陈蔡绝粮的事件就发生在“盗杀蔡侯申”的两年之前,也就是说,孔子挨饿的时候,蔡国在任的国君就是这位蔡昭侯。当时孔子途经陈国和蔡国之间,楚昭王派人请他,陈国和蔡国的大夫们怕楚国得到孔子这位人才,会对自己不利,这才联手把孔子困住。

这件事可以告诉我们的是:蔡国和楚国的关系很糟糕,这正是“盗杀蔡侯申”事件的缘起。

本来以蔡国的国力,在楚国面前只是小弟当中的小弟,根本没资格和楚国搞坏关系,但是,蔡昭侯曾经被楚国扣留,“受够了楚国无情的打击和虐待,为了向楚国发泄他的怨恨,他什么事都愿意干”。(套用《麦克白》刺客乙的台词)

这就像我前边讲到智国劝谏智瑶的时候说过的那个道理:“蜹(ruì)、蚁、蜂、虿(chài)皆能害人,况君相乎”,连小小的蚊虫都能伤人,何况一国的国君和总理呢?

蔡国自己当然没有报仇的实力,必须找到强大的盟友才行。于是,蔡昭侯联合了吴国,共同伐楚。

这时候的吴国,国君是著名的吴王阖闾,后来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手下的能臣既有传奇的伍子胥,又有兵圣孙武。吴国一出手,真把楚国打惨了,连国都都打下来了。楚昭王一路逃跑,巧合的是,路上竟然也遇到了盗贼的攻击,幸好有惊无险。

吴国并没有吞下楚国的实力,所以打完胜仗就撤兵了。楚昭王复了国,好好休整了一番,于是,楚国还是当初那个强国,正如蔡国还是当初那个弱国一样。蔡昭侯这回可不好办了,面对楚国的报复,赶紧向吴国求救。这个时间,就是孔子绝粮的时间。

吴国对蔡国的回复意见是:我们两国相隔实在太远了,我就算救你一次两次,没法救你三次四次,不如你们搬搬家,把国都搬到靠近我们吴国的地方好了。蔡昭侯也不和大夫们商量,直接就同意了。

就这样,吴国如约派来了援军,顺道帮着蔡国把国都迁了。

蔡国贵族们肯定都不愿意,毕竟国都一迁,伤筋动骨。眼看着蔡昭侯又要去吴国,蔡国大夫们生怕他又和吴国达成什么私下交易,把国都迁得离吴国更近。大家一商量,索性把蔡昭侯做掉算了。

image-20231115202408635

春秋时代文武不分家,贵族们从小都要练武,尤其要会驾车、会射箭。所以这些蔡国大夫,蔡国的高级贵族们,都是能上战场,能拉弓射箭的狠角色。蔡昭侯扛不住这些狠人的攻击,中箭受伤,逃进一所民宅。

大夫们有勇有谋,精诚协作,杀掉了蔡昭侯的卫士,进而成功完成了弑君壮举,这就是“盗杀蔡侯申”的全部经过。那么问题来了:“盗”究竟在哪儿呢?

所有的凶手明明都是蔡国的高级贵族,这就像一家现代公司的董事会里,董事们不满意董事长的一意孤行,于是联手,并且亲手,把董事长杀了。

这明明就是一场政变,凶手都是亲戚、重臣、元老、贵族,真正的盗贼连一个都没有。那么,《春秋》为什么要说成“盗杀蔡侯申”呢?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春秋大义”当真存在,杀害国君的人不配称为大夫,所以《春秋》用“盗”来定义他们,表达十足的蔑视;第二,蔡国大夫们其实并没有亲自出手,而是买通了盗贼,杀掉了自己的国君。

《史记》的记载确实支持第二种说法,说蔡国大夫们安排了一个叫作利的盗贼,杀掉了蔡昭侯,然后又把所有脏水泼到了利的身上,诛杀了他。(《史记·管蔡世家》)历来替大人物做脏事的人,往往会落到这种结局。

反正不管根据哪种说法,“盗杀蔡侯申”都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政变。

春秋大义

古人相信孔子作《春秋》为万世立法,《春秋》的一字一句莫不饱含着极其深刻的用意,这就是所谓“微言大义”。

最会解读微言大义的有两部经典:《公羊传》和《穀梁传》,它们和《左传》一起合称《春秋》三传”,我在《熊逸书院》都有讲过。

《公羊传》有一个总结,说《春秋》对于弑君的大夫一律指名道姓,如果凶手身份卑贱,那就一律称“人”。

比如这个身份卑贱的凶手是蔡国人,《春秋》就会写成“蔡人”。如果是大夫杀了大夫,那么对行凶的这位大夫也称“人”。如果是身份卑贱的人杀了大夫,那么凶手就被称为“盗”。(《公羊传·文公十六年》)

显然,当这个规律遇到前边说到的“盗杀蔡侯申”,就不适用了,这该怎么处理呢?

《公羊传》很会变通,说孔子的意思是,这些弑君的大夫们比卑贱的人更卑贱。在礼制的序列里边,士是最低一级的贵族,士以下就是平民百姓了,都属于身份卑贱的人。还有什么人比平民百姓更卑贱呢?《公羊传》说:“当然还有啊,那就是罪人嘛。”(《公羊传·哀公四年》)

所以按照《公羊传》的解释,“盗杀蔡侯申”的真实涵义是“罪人杀蔡侯申”,那些弑君凶手连贱人的称呼都配不上,只配称为罪人。

我们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公羊传》的这些解读,当然不以为然。但如果你生活在汉朝,掌握《公羊传》的这套逻辑特别能帮你升官发财。

盗与非盗

不过,春秋大义这套逻辑并不容易掌握,就拿眼下这个“盗”的问题来说,当真的有某个身份卑贱的罪人杀了国君的时候,《春秋》也有偏偏没用这个“盗”字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吴国,看门的人杀了国君,《春秋》的记载是:“阍杀吴子余祭。”(《春秋·襄公二十九年》)“阍”指的是看门人,当时的看门人通常都是受过刖刑的罪人——脚被砍掉了,行动不便,正好适合看门。“吴子”指的是吴国国君,子爵,“余祭”是这位国君的名字。根据《左传》的记载,这里的“阍”是吴国捕获的楚国俘虏,被派去看船,趁吴王余祭接近的时候突然行凶。

一个身份卑贱的、受过肉刑的、货真价实的罪人杀了国君,如果依据《公羊传》的上述标准,这无论如何都该表述成“盗杀吴子余祭”,但《春秋》偏偏写成“阍杀吴子余祭”,这真让公羊学家们大伤脑筋。到底谁是盗,谁不是盗,这还有没有一个标准了?!

《穀梁传》总结《春秋》的行文特点,说《春秋》所谓“盗”总共有 3 种类型:第一,身份卑贱的人杀害大夫,称为盗;第二,不是自己应得的却据为己有,称为盗;第三,违背中原诸侯的礼制规范而获取利益的,称为盗。(《穀梁传·哀公四年》)

所以,盗不能跟盗贼简单划等号。应用这个标准来做判定的话,上一讲说到的蔡国贵族“盗杀蔡侯申”,应该属于第三种类型。

郑国盗杀事件

同样类型的“盗杀”,让我们再看一个例子。

《春秋·襄公十年》,公元前 563 年,《资治通鉴》起始年的 160 年前,有这样一条记载:“盗杀郑公子騑(fēi)、公子发、公孙辄。”这是《春秋》全书对“盗”的第一次记载,被“盗”杀死的三个人是郑国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三大贵族。

如果按照字来称呼的话,公子騑、公子发、公孙辄就是子驷、子国、子耳。其中子驷的地位最高,相当于郑国的国家总理。

这三巨头到底是怎么被杀的,《左传》有着很详细的记载。

简单讲,公子騑做事不大地道,得罪了郑国的 5 家贵族,这 5 家贵族联合了仇恨子驷的其他贵族,发动了一场武装政变,直接杀进了朝廷,杀掉了三巨头,还劫持了国君。政变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暴徒们死走逃亡,都没有好下场。

img

发动政变的明明都是贵族,《春秋》却称他们为“盗”,这是什么道理呢?《左传》给出的解释是:那 5 家贵族的领头人都只是低级贵族,不值一提,用“盗”字统称一下也就够了。(《左传·襄公十年》:“书曰盗,言无大夫焉。”)清朝学者毛奇龄,人称西河先生,写过一部《春秋传》,后来被称为《春秋毛氏传》,书里把《春秋》的内容分门别类,一共 22 门,“盗杀”就是其中之一。

但只要我们不把《春秋》当成孔子为万世立法的著作,不相信《春秋》的行文有什么微言大义的话,那么对于“盗杀郑公子騑、公子发、公孙辄”的事件也可以采信一种朴素的解释:

郑国平定了这场暴动之后,按照当时的国际惯例通报其他诸侯,在外交文件里把暴徒的身份定义为“盗”,免得张扬家丑,鲁国的史官接到这份文件,直接抄录下来而已。

卫国盗杀事件

《春秋》还有一个更出名的例子,发生在公元前 522 年,郑国“盗杀”事件的 41 年之后。卫国,盗贼杀死了卫灵公的哥哥公孟挚。《左传》交代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所谓盗贼,其实还是一批贵族,为首的是大贵族齐豹。

齐豹一直被公孟挚欺负,不服气,纠集了一批盟友要搞暗杀。动手之前,齐豹想到公孟挚的警卫员宗鲁是自己当初推荐过去的,有感情,就去提醒宗鲁,劝他提前躲开。

宗鲁很为难,回答说:“你为我宣扬名声,对我好,我很清楚。公孟挚是个坏蛋,我也很清楚。我明知道他是个坏蛋还给他当差,怪我贪图那点收入,是我的错。如果我现在听说会有危险而提前躲避,那就辜负了你为我宣扬的名声。所以,我既不躲,也不泄密,你该动手就动手,我陪着公孟挚去死就好了。”宗鲁说到做到,果然和公孟挚一同被杀。卫国一片大乱,连卫灵公都仓皇逃出了国都。

消息传到了鲁国,有宗鲁的朋友想去吊唁宗鲁,孔子劝他说:“齐豹做了盗贼,公孟挚被杀,宗鲁都有错,你不该去吊唁他。”(《左传·昭公二十年》)

《左传》后来对《春秋》描写坏人坏事的笔法做过一番总结,说有的坏人只想闷声发大财,但《春秋》偏偏把他们的名字记载下来,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有的坏人,比如齐豹,觉得自己不畏强权,敢于反抗,应该青史留名,但《春秋》就是不写他的名字,只用一个“盗”字来称呼他。

img

这些坏人“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左传·昭公三十一年》)这就是成语“欲盖弥彰”的出处。

《左传》的这种说法在今天看来多少有点牵强附会,但从孔子的发言来看,齐豹的行为确实被定义为“盗”了。但这更有可能是一种蔑称,并非实事求是。齐豹这样的“盗”并不是真正的“盗”。

职业的盗

那么,真正的“盗”到底是什么人呢?其实是一些占山为王的土匪,要么是盘踞一方的黑社会,是独立于任何政府之外的江湖势力。《国语》里有一段记载给出过很明确的线索。

事情的起因是楚国贵族申公子牟犯罪逃亡,他的女婿伍举无端遭受牵连,无奈之下逃到郑国,准备下一步投奔晋国。这位伍举,就是伍子胥的祖父。蔡声子正好路过郑国,和伍举很投缘,很愿意帮他想办法回到楚国。

蔡声子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就到楚国拜访令尹子木,给他谈了很多楚材晋用的往事,最后把话题落到伍举身上,说伍举被逼出了楚国,一旦投奔晋国,一定会得到重用,这对楚国绝对不利。

img

子木越听越焦灼,请蔡声子想办法。蔡声子故意把话反着说:“当然有办法,您可以花一点钱,请东阳之盗刺杀伍举,永绝后患。”蔡声子提到的“东阳”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那里的盗贼应该很出名,所以子木一听就懂,断然回答说:“我堂堂令尹,楚国的国家总理,如果买通大盗到晋国去搞谋杀活动,那也太没体统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要不还是拜托您,帮我请他回来,我会加倍恢复他的家产。”(《国语·楚语上》)

顺便说一句,我们今天还比较常用的一个成语“楚材晋用”,它代指人才外流,出处就是这段故事,楚国的人才转而为晋国效力,并且反过来伤害楚国。

你看,当时的贵族如果想做脏事,自己不方便的话,难免会借助这些江洋大盗。春秋年间,卫宣公、郑文公谋杀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假手于盗来完成的。(《左传·桓公十六年》、《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我们熟悉的魏文侯也和盗贼有过一场瓜葛。那时候周威烈王还没有册封三晋为诸侯,但韩、赵、魏三家已经实质上瓜分了晋国,国君晋幽公手里就只剩下两座城邑了。

实力弱成这样,以至于以国君之尊,反而要朝拜韩、赵、魏三大家族的族长。国君做到这个份上,当然很窝囊,找不到半点成就感,于是晋幽公不再操心权力,转而向往爱情去了。

他会背着老婆,趁着夜色,甩开随从,偷偷出城和女人幽会,却没想到在爱情的道路上遇到了盗贼,遇刺身亡。

按照《史记》的记载,这是晋幽公在位的第 18 个年头,也是魏文侯接班成为魏氏家族族长的第 3 个年头。

年轻的魏文侯迅速带兵安定了晋国政局,把晋幽公的儿子姬止扶上了国君的宝座。这位姬止,就是第 16 讲提到的晋烈公(《史记·晋世家》)。再过 19 年,就是周威烈王册封三晋为诸侯的日子了。

杀死晋幽公的盗贼到底是什么人呢?这场凶案到底只是一场意外,还是暗藏着什么阴谋呢?很遗憾,《史记》完全没讲,而耐人寻味的是,《竹书纪年》对于晋幽公之死竟然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说法,说他是被妻子秦嬴杀的。

秦嬴,不姓秦,姓嬴。看到姓嬴,就能知道她是秦国的公主。秦国和晋国世代通婚,所以才有“秦晋之好”这个成语,成为婚姻的美称。只是,秦嬴和晋幽公的婚姻对于后者来说,不仅是爱情的坟墓,还是真正的坟墓。

秦嬴忍不了丈夫的独自偷欢,终于痛下杀手。如果我们把《竹书纪年》和《史记》的记载联系起来看,那么最合理的推测就是:秦嬴指使盗贼,在晋幽公出城猎艳,防卫单薄的时候,找机会刺杀了他。

讲了这么多跟“盗杀”有关的故事,是想让你知道,在史书里,理解“盗杀”,不能按照今天的字面意思,简单归结为盗贼所为,很多时候,都是权力争夺中,贵族假手江洋大盗实施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资治通鉴》,所谓“盗杀楚声王”,虽然我们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但大概率上说,这很有可能是一起政变、暴动或者暗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