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选在哪一年开始,原因何在?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就算对中国历史很熟悉的人,听到这个年份,也会觉得很茫然吧?这一年有什么特别的?《资治通鉴》怎么会从这么不当不正的一个年份开始?
《资治通鉴》,听名字你就知道,它是一部通史。一部通史该从哪儿开始?搁一般人想,肯定得是个什么元年吧。但这本书编年的开始,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 403 年)。
因为《资治通鉴》不是史官的史书,而是政治家的史书。
全书从哪一年开始,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因为它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史学问题,而是一个有着开宗明义之功的古代意识形态问题。
历史从哪里开始
作为一部编年史,《资治通鉴》按照朝代的先后顺序,讲周朝的部分叫《周纪》,讲秦朝的部分叫《秦纪》,然后是《汉纪》、《魏纪》、《晋纪》等等,以《后周纪》结尾,因为后周以后就是宋朝,对于司马光来说就不再是古代史,而是当代史了。
每一个“纪”包含若干卷,比如《周纪》一共 5 卷,第一卷叫《周纪一》,第二卷叫《周纪二》,以此类推。每一卷的开头都会标明本卷内容的起止年份。从朝代选择上看,《资治通鉴》的内容从周朝开始,彻底抛弃了商朝、夏朝和更加久远的三皇五帝,这是为什么呢?
从史料编纂的角度来看,周朝以前的历史渺茫难求,很难分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神话,更不可能做出准确编年。
从当时的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儒家最为推崇的礼制,孔子想要克己复礼”的那个“礼”,就是被周朝确立下来的,被儒家奉为圣人的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最后的那三位,也就是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旦,都是周朝的开国先贤。
理解了这一点之后,你很容易推测,儒家的史书,正常会从周文王开始,或者是从周朝正式开国的那一年开始,但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偏偏选了一个不当不正的年份作为全书的开端,这就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这一年,向前距离周朝开国大约 6 个世纪,向后距离周朝亡国 182 年。这位周威烈王也算不上是个多么像样的天子,即便司马光对他有偏爱,至少也应该把《资治通鉴》的开头安排在周威烈王即位的元年才对,而不是即位之后的第二十三年。
非但《史记》那一类的纪传体史书不会这样开头,就连《春秋》和《左传》这种编年体的先驱也不会这样开头。
司马光为什么别出心裁,一定有他的深意。
要想理解这层深意,我们首先需要知道《资治通鉴》和其他史书的一种区别:并不是编年体和纪传体那种形式上的区别,而是立意上的区别。
《资治通鉴》是政治家编写的史书,而不是史官编写的史书,“资治”二字是重点。
所以,《资治通鉴》既是一部史书,也是一部历史哲学专著,如果仅仅把它当成史书来读,就会惹作者伤心了。作为历史哲学专著的《资治通鉴》,才一开篇就要确立一套价值体系,标榜出这套价值体系里的核心诉求。
从《左传》的结尾到《资治通鉴》的开端
无论是一个人规划自己的职业,一家公司安排自己的运营,还是一个国家决定基本国策,都会存在核心诉求和次要诉求。
一个国家的核心诉求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比如强大、富裕……虽然这些诉求听上去都很诱人,但核心诉求只能有一个,其余诉求都要为核心诉求让步。道理很简单:资源永远是有限的,任何一种资源调配都意味着有取有舍,对取舍的标准越明晰,运作就越高效。
《资治通鉴》作为一部由政治家操刀,意图在于“资治”的编年史,一开篇就让儒家意识形态成为主角,开宗明义地讲出一个国家最应该有的核心诉求:稳定。
《资治通鉴》之前的一切正史,从《史记》、《汉书》到《新唐书》、《新五代史》,都没做到这一点。史官写的历史和政治家写的历史,就是如此不同。
借用莎士比亚的台词:在《资治通鉴》面前,“此前所著,皆为序章”。
从编年史的技术角度来看,《资治通鉴》是接着《春秋》和《左传》来写的。
《春秋》站在鲁国的角度,从鲁隐公元年(前 722 年)开始,结束于鲁哀公十六年(前 479 年),这是孔子去世的时间。
《左传》作为《春秋》的补充读物,结束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 468 年),交代了鲁哀公的人生结局,还记录了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中原强国晋国以智襄子为主帅,进攻郑国,郑国向齐国求救,齐国以陈成子为主帅,出兵援救郑国。陈成子对智襄子有一句评价,原话是“多陵人者皆不在”,意思是经常欺负人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左传》有一种叙事风格,凡是这种评价性质的,带有预言意味的话,后文都会出现相应的事实,以此证明前边的评价很恰当,预言很准确。
既然记录了陈成子这一句掷地有声的名言,后文就要交代这句名言是如何应验的。
所以《左传》虽然编年结束在鲁哀公二十七年(前 468 年),但在全书的最后,宕开一笔,跨越多年,记载智襄子因为贪得无厌和刚愎自用的缘故,被晋国的韩、赵、魏三大家族联手灭掉,这才结束全书。
《资治通鉴》编年的开始的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 403 年),发生的历史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韩、赵、魏三大家族的族长被周威烈王封为诸侯,从此才有了战国七雄当中的韩、赵、魏三大强国。
《资治通鉴》虽然详细记载了智襄子身死族灭的前因后果,明显接上了《左传》,但从严格的编年意义上看,《左传》编年结束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距离《资治通鉴》开始的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 403 年)早了足足 65 年;《左传》记事结束于智襄子身死族灭,这是周贞定王十六年(前453年),距离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 403 年)也还有整整 50 年。如果《资治通鉴》真想续接《左传》,为什么要留出这么大的一段编年空当呢?
名分和事实,哪一个更重要?
从历史事件的重要性来看,智襄子的灭族,有一场春秋战国时代罕见的大规模战役,堪比长平之战,当然值得大书特书,而周威烈王把韩、赵、魏三大家族的族长封为诸侯,只不过是一纸任命,波澜不惊。
再从因果关系的角度来看,这两件事明显前者为因,后者为果,前者骇人听闻,后者水到渠成。
韩、赵、魏三大家族联手消灭智襄子,瓜分了智氏家族的土地、财富,“三家分晋”局面已成,一些历史学家把这件事作为战国时代的开端,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然而在司马光看来,“三家分晋”的意义远不如周威烈王的分封来得重要,前者只配作为后者的补充说明,不配作为一部历史哲学著作的开篇。
这样的斟酌和取舍,显示出政治家的历史观和史学家的历史观截然不同。在政治家看来,一件表面上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事情,其实涵义重大,影响深远,无论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以儒家的标准来看,“三家分晋”属于礼崩乐坏的典型事件,韩、赵、魏和智氏家族这四大家族都是晋国的贵族,却完全无视晋国国君的存在,自作主张掀起内斗。
而在司马光看来,所谓“三家分晋”只是三大家族“事实上”瓜分了晋国,形成了三个独立政权,而若干年后周威烈王封三家为诸侯,意味着三家作为三个新兴的独立政权,从此拥有了合法的名分,在“名义上”可以和晋国国君分庭抗礼。
也就是说,原本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竟然获得了官方认可,把自己洗白了。
在儒家的价值体系里,名义问题是底线问题,哪怕既成事实无法推翻,名义上也不能做一丝一毫的让步。
孔子有一个著名的主张,认为治国的第一要务就是“正名”。
学生子路认为老师的观点太迂腐,这就引出了孔子的那段名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
正是因为儒家把名分问题摆在了政治学的制高点,所以儒家才有一个别称,叫作名教,那些扰乱名分规则的人因此被称为“名教罪人”。
这种价值观确实很有迂腐的一面,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比虚无缥缈的名分重要得多,后者完全应该为前者让路。
实干家往往会有这种态度,最著名的就是曹操,他在位高权重的时候饱受猜忌,有舆论要他交出兵权,回到封国养老,曹操为此写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说自己绝不交权,因为一旦这样做了,就没有实力来抵挡政敌的迫害了,家族和国家都会遭殃。
说到这里的时候,曹操留给我们一句名言:“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名是虚的,祸是实的,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下一讲,我会说到,《资治通鉴》是以“稳定”作为核心政治诉求的,在儒家体系里边,必须正名才有稳定。所以,司马光才会以韩、赵、魏三大家族的族长被周威烈王封为诸侯——这么一个“名不正”的小事件作为开端,将这个表面上的小事件解读为全部历史当中最大的教训。
历史学的意义
古代社会是经验型的社会,经验越丰富,解决问题的能力就越强。
一个人的亲身经验总是很有限的,所以在亲身经验之外,更需要依靠历史经验。
正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任何一种新的难题,似乎总可以在历史上找到解决方案;任何一种新的尝试,似乎也总可以在历史上找到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
大到治国安邦,小到勾心斗角,历史经验越多,胜算也就越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学也是政治学、管理学和成功学。
司马光显然是一个早早就意识到了历史学价值的人。而且,他也对治史很有兴趣。
但以儒家的传统来论,史学的地位从来都排在经学之下。
经书,也就是被朝廷奉为意识形态圭臬的经典,主要是儒家经典,才是第一流的著作。史学只是经学的附庸,只能起到辅助性的作用。
所以,对于任何一名有上进心的读书人来说,钻研经学才是人生首选。更加现实的是,经学之路是一条升官发财之路,搞史学最多只能锦上添花。
在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的北宋时代,史学特别不受重视。
这是政策导向的结果:读书人要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进入国家管理层,科举的录取率又远远高于唐代,这很能燃烧读书人的希望。但科举不考史学,史学知识只能在策论里边发挥一些辅助功效,自然也就很少有人愿意为它耗时耗力。
不过,即便真想为史学耗时耗力,也没那么容易,因为系统性地掌握史学,要读的书不仅太多,而且太乱。
单是官方正史,当时从《史记》《汉书》到《新唐书》《新五代史》,已经有了足足 19 部大书,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从体裁上看,这些史书通通属于纪传体,给重要的历史人物一一立传,优点是容易理解人物生平,缺点是很难把握历史发展的脉络。
所以,要想让历史经验真能为人所用,就有必要让历史书变得清晰易读,而要让历史书变得清晰易读,就有必要把现有的材料重新编排考订、去伪存真、删繁就简、提纲挈领。
这种繁琐而枯燥的工作,必须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完成。
完成这样一桩事业,可想而知,需要惊人的时间和精力。时间和精力从何而来?主要从失败中来。
古人写书,通常叫作“退而著书”。
所谓“退”,意思是说,在社会上处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不得不离开社会,躲进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所以,古代那些著书立说,传授各种成功方法的,往往都是些失败和失意的人,期待自己的价值能在将来的社会被人发现。
失意者的机缘
司马光虽然早就有心编写一部简明版的古代编年史,并且早早就动了手,还很受皇帝的鼓励,但真正让他得以完成《资治通鉴》这部鸿篇巨制的机缘,恰恰是他在政治斗争中的彻底失势。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 年),司马光写成了一部极简版的编年史,名叫《历年图》,献给刚刚即位的皇帝。
接下来,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拓展了《历年图》的内容,把战国到秦朝的这段历史按照编年丰富起来,再次献给英宗皇帝。
这个时候,这部未完成的书稿叫作《通志》。《通志》顾名思义,是对历史所做的贯通性的记录,当然不该仅仅截止在秦朝,后面的历史也要依照这个模式继续编写下去。但司马光已经发现,这决不是只靠一己之力就可以办到的。
于是,经过宋英宗的批准,他不但可以自己选聘助手,成立书局,还有权调用皇家秘府的藏书和档案。
治平四年(1067 年),宋英宗病逝,宋神宗继位,改元熙宁。年仅 20 岁的宋神宗请司马光为自己讲读《通志》,才听了开头“三家分晋”的事件就很受触动,觉得历史经验太重要了,实在是治国的法宝。
于是,宋神宗给《通志》重新命名,叫作《资治通鉴》,书名意思是:一部对治理国家特别有帮助的中国通史。
宋神宗还亲自为《资治通鉴》作序,又把自己做皇子时候的私人藏书送给司马光做参考资料。
从同一个历史事件当中到底能够得出怎样的经验,这显然因人而异,差异甚至可以大到黑白分明、势不两立的程度。
高度赞赏《资治通鉴》的宋神宗认为,只有大刀阔斧、力排众议地推进改革,才能富国强兵,创造伟大盛世。而司马光作为《资治通鉴》的核心作者,却坚定地反对宋神宗的改革理想。
两个人的见解,在历史上都能找到足够的依据,谁也说服不了谁。没办法,这就是文科的悲哀。
那是最好的年月,那是最坏的年月,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新纪元,那是怀疑的新纪元,有人直上天堂,有人直下地狱……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宋神宗为着富国强兵的美好愿景,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王安石。从此君臣遇合,风云际会。宋神宗重用王安石,开启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
王安石变法让所有的知识分子面临站队的选择,人群于是一分为二,支持变法的称为新党,反对变法的称为旧党。新党迅速占据了重要岗位,旧党纷纷被排挤出朝廷。
司马光作为旧党大佬,屡经波折之后,终于在熙宁五年(1072 年)落脚洛阳,做了一名无所事事的闲官,闭门著书,绝口不谈朝政。这一年,司马光 54 岁,从此还要在洛阳寂寞生活 15 年。司马光的洛阳生活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一是给自家花园取名独乐园,表明自己甘于寂寞,不凑新党的热闹;二是把书局迁了过来,从此全力以赴,以职业作家的姿态编修《资治通鉴》。
两种治史风格
在一首司马光写给他的邻居邵雍的诗里,司马光说:“我以著书为职业,为君偷暇上高楼”。
意思是:我把写作当成职业,这种职业是需要枯坐书斋、足不出户的,但我因为很欣赏你,所以为了陪你,我才忙里偷闲,和你一起上楼看看风景。
这位邵雍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北宋五子”之一,他也很欣赏司马光,说司马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的这句评价,给我们创造了“脚踏实地”这个成语。司马光从性格到做事,一以贯之的特点确实就是脚踏实地,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准,并且持之以恒。所以相较于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大步流星和高瞻远瞩,司马光难免显得迂腐,既没有美感,也缺乏豪情。
更有意思的是,夸赞司马光脚踏实地的这位邵雍,至少在学术上,偏偏不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邵雍也在搞一部编年史,名叫《皇极经世》,篇幅虽然不大,但构架和规模远远大于《资治通鉴》,不但给历史编年,还给未来编年,一直预言到世界末日,展现出人类社会从始到终盛衰兴亡的宏大规律。
邵雍给宇宙所做的编年,并不是从历史细节当中小心考证出来的,而是根据汉代的易学算出来的,是一套非常规整的数学模型,虽然很有数学之美,更有高深莫测的神秘感,但和真实的天文历法往往合不上拍。
所以邵雍虽然位列“北宋五子”之一,但他的学术贡献对儒学的影响并不太大,反而是民间的算命先生常常打着他的易学旗号招摇撞骗。
司马光给历史做编年,才真正做到了脚踏实地,邀请专家助阵,采用了当时最前沿的天文历算成果,从史料的细节当中仔细考订历史事件发生的准确时间。这是一件很繁琐,也很无趣的工作,读者通常也不会特别较真,但司马光非要精益求精,不敢出半点纰漏。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 年),《资治通鉴》终于完稿,总共 294 卷,还有配套的《通鉴目录》30 卷和《通鉴考异》30 卷。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 年),《资治通鉴》刻版完成,开始印刷发行。而这个时候,司马光已经过世 7 年了。当然,修订一部千年通史,纰漏总是免不了的,但无论如何,在政治失势的岁月里,司马光脚踏实地写出的《资治通鉴》,直到今天仍然是一部不失典范意义的严谨史书,邵雍的“宇宙简史”却不再有几位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