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酒薄而邯郸围”

魏国去打赵国,包围邯郸,这件事牵动了兵法大师孙膑的出场,后续事件精彩纷呈,不过仅就魏国攻打赵国这件事本身来说,就已经很有传奇色彩了。

《庄子》有一句名言:“鲁酒薄而邯郸围。”(《庄子·胠箧》)

这句话堪称中国版本的蝴蝶效应理论,说的是魏国军队之所以围攻邯郸,起因只是一件既和魏国、赵国都八竿子打不着,又实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鲁国的酒味道不醇而已。

鲁国的酿酒品质是怎么引发一场世界大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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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学者陆德明给《庄子》作注,说出了这样一段来龙去脉:楚宣王要做江湖大佬,让各位诸侯来楚国拜码头。鲁共公来得最迟,进贡的酒品质也不太好,味道淡了,这让楚宣王非常生气。而鲁共公非但不低头告饶,反而说了一番硬话,说自己是周公的后人,鲁国在诸侯当中地位一向尊贵,当年被周天子特许可以使用天子级别的礼仪,所以,自己巴巴儿地来楚国送酒就已经够非礼了,没想到就这样还因为酒的品质问题被楚国责骂,楚国欺人太甚!鲁共公实在气不过,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国了。楚宣王更气不过,于是联合了齐国,一起去打鲁国。而魏惠王一直想打赵国,之所以迟迟没动手,只因为害怕楚国会给赵国帮忙。这时候看楚国正忙着打鲁国,不可能还有空去管赵国的闲事,于是调动魏国大军,一路打到邯郸。

这段内容,出自陆德明的《庄子音义》,前因后果交代得相当清楚,唯一的问题是,陆德明作为唐朝人,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

关于“鲁酒薄而邯郸围”,在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先秦史料里,确实无迹可寻,但我们也不好怀疑陆德明造假,因为陆德明是唐朝初年首屈一指的学术大师,水平高,读书多,贡献大,还特别以严谨性著称。也许是有什么罕见的材料被他看到过,但后来就失传了吧。而在陆德明以前,东汉年间的大学者许慎,就是写出了《说文解字》的那位许慎,在注释《淮南子》的时候,对“鲁酒薄而邯郸围”有过另一种解读,说楚王召集诸侯,鲁国和赵国都有献酒,鲁国的酒品质差,赵国的酒品质好。楚国管酒的官吏就私下向赵国人讨酒,赵国人不答应,楚国官吏很生气,在楚王面前颠倒黑白,说鲁国的酒品质好,赵国的酒品质差,楚王因此发兵,围攻邯郸。

战国这种乱世,人人都在拉帮结伙。魏国收了那么多小弟,一方面小弟受了欺负,大哥必须去管,另一方面大哥有行动的时候,小弟也必须效鞍前马后之劳。赵国这边,虽然没有小弟,却有盟友,所以楚宣王派景舍救援赵国。在楚国的朝廷里,为着到底要不要救援赵国,有过很激烈的争论。

不再论资排辈的任人唯亲

在常规的看法里,救和不救都有道理。

救的道理是:楚国既然和赵国结盟,就该讲信用,如果没了信用,以后还怎么在国际社会上混呢?

不救的道理是:乱世里的盟约都是空话,谁讲信用谁吃亏,小事情上不妨讲讲信用,表表姿态,但大事情上一定要以利害关系作为唯一的判断依据。那么,让魏国和赵国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难道不是最佳的选择吗?

《战国策》记载了楚国内部的一场辩论。楚国总理昭奚恤的意见是:坐山观虎斗,让魏国和赵国彼此消耗,两败俱伤,这才是最好的结果。(《战国策·楚策一》)

这位昭奚恤,你对他的名字可能陌生,但和他有关的典故你一定知道:“狐假虎威”的“狐”说的就是这位昭奚恤。典故的出处还是《战国策》,刘向编写《新序》的时候也编进了这段内容:话说楚宣王手下有一名来自魏国的大臣,名叫江乙,处心积虑要陷害昭奚恤,有一次楚宣王问群臣:“我听说北方人很害怕昭奚恤,真是这样吗?”群臣没人回答,江乙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人,给楚宣王讲了狐假虎威的故事,说昭奚恤不过是那只狐狸,强大的楚国才是狐狸背后那只真正让人害怕的老虎。(《战国策·楚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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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恤关于救援赵国的意见,听上去很合常理,但景舍提出反对意见,说现在魏国占了绝对的上风,赵国已经有了亡国的迹象,如果魏国吞并了赵国,这怎么能说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呢?现在赵国正在垂死挣扎,赵国人的心里应该也已经放弃了对楚国援兵的期待,所以,赵国很可能会和魏国联合起来图谋楚国,这当然不会是我们楚国希望看到的局面。

这位景舍,字子发。“发”有“出发”的意思,“舍”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名和字相反相成,所以可以推断景舍的“舍”要读成“宿舍”的“舍”,而不是“舍弃”的“舍”。

景舍的话,前半段比较在理,因为魏国一旦吞并赵国,实力就会暴涨,对楚国不利;后半段不太在理,因为赵国就算想和魏国联手图谋楚国,魏国又何不直接吞掉赵国,然后再单独图谋楚国呢?

无论如何,景舍的意见是该派援军,但是,兵不必多,也不能真的出力。赵国只要看到楚国来援,就会士气大振,和魏国死战,而魏国一方面会被赵国的死硬态度激怒,一方面看到楚国的援军不但规模不大,还不出战,就绝对不肯放过这一次吞并赵国的良机。这样的话,魏国和赵国才会真的拼得两败俱伤,而齐国和秦国也会趁着这个机会攻打魏国,魏国一定会被打败。

景舍的想法,其实和昭奚恤殊途同归,都盼着邻国倒霉。楚宣王被景舍的策略说动,派景舍领兵救援赵国。

《战国策》的这段记载里,人物关系很值得我们留意。前边讲过,楚国王族姓芈 (mǐ),由芈姓分化出若干个氏,国君嫡长子这一脉以熊为氏,其他芈姓贵族里边,势力最强的有屈氏、景氏、昭氏三大家族。昭奚恤是昭氏,景舍是景氏,这一将一相都是楚宣王的亲戚。自从吴起死后,楚国又恢复了芈姓一家亲的状态。这也算是家族企业的常规模式:当亲戚们势力太强了,不好管理的时候,就找个外人整治他们一下,等一切平稳之后,外人还是外人,亲戚还是亲戚。

严格来说,当时单纯的任人唯亲并不会导致人才匮乏,论资排辈才会。

当时的一个国家,尤其是楚国这样的大国,亲族规模很大,这种人才库的体量远不是今天任何一个家族企业可以比的。这些亲族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从小耳濡目染,掌握政治技巧毫不费力,长大以后人脉又广,做起事来助力很多。如果我们相信祖传老中医,祖传老木匠,相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不知第多少代传人,那就没道理不相信祖传的政治技艺。楚国的传统就是这样,虽然很欢迎外部人才来给家族企业注入一些新鲜空气,但整体上还是家族企业的运作模式。

有任人唯亲,但没有论资排辈,亲族里的人才就有机会大展拳脚,昭奚恤和景舍就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如果我们只看昭奚恤和景舍在救援赵国问题上的辩论,很容易想当然地觉得昭奚恤头脑简单。实情刚好相反,昭奚恤是以头脑灵活,反应敏捷,思考深刻而著称的。景舍更是一位名将,不但战功彪炳,还开创了特种兵的打法。

微表情识别术

另一个值得留意的细节是,昭奚恤的职位是相,景舍的职位是将,将和相在职权上已经分离开了。将和相的分离,首先意味着专业分工的需要。毕竟随着国家规模的扩大化,战争局面的复杂化,还伴随着技术上的不断进步,无论内政、外交还是作战,都需要专业性的人才,再也不是“君子不器”的时代了。

另一方面,刑名之学的流行使君主意识到循名责实的意义,而要做到循名责实,岗位职责就必须明确,这同样不允许“君子不器”的情况。还有权谋方面的一层考虑:将和相彼此制衡,谁也没机会专权,这样的安排可以杜绝谋朝篡位的可能性。

你一定熟悉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的故事,其实,当平民百姓盼望并且赞美“将相和”的时候,国君心里其实很不希望看到“将相和”的局面。将和相一旦亲如一家,那就太容易联起手来弄掉国君了。

这种顾虑甚至会影响到国君对子女的婚姻安排:多和将相之家联姻,但不要让将和相彼此联姻。国君很愿意看到将相不和,只要这种不和不会超出自己的掌控就好,反而“将相和”的局面才是国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真的“将相和”了,国君还得费点心思挑拨将和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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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楚宣王这边做好决策之后,赵国到底会不会上当呢?我们需要借助另一部书:《战国纵横家书》。

1973 年,长沙马王堆 3 号汉墓出土了大批帛书,有一部分内容和《战国策》很像。这部分一共 27 章,整理小组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战国纵横家书》。

书里有 11 章的内容和《战国策》、《史记》基本重合,另外的 16 章前所未见,不但司马光没见过,就连司马迁也没见过。《战国纵横家书》刚好有一章是站在赵国的角度来看楚国派援这件事的,可惜文字残缺太多,只能看出事情的一个轮廓。轮廓是这样的:麛 (mí) 皮作为赵国的使者来到楚国,昭奚恤说了洋洋洒洒一番话,核心意思就是保卫赵国就是保卫楚国,所以楚国会动员全部兵力驰援邯郸。麛皮询问楚国出兵的具体时间,昭奚恤的回答是:“您先回去,我们的军队随后就到。”麛皮回国复命,对赵成侯说:“昭奚恤虽然答应得很痛快,话也说得很在理,但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跟魏国讲和吧,可不能指望楚国。”赵成侯一脸茫然:“人家既然答应得很痛快,话也说得很在理,那为什么反而没法指望呢?”麛皮回答说:“当我询问楚国出兵的具体日期的时候,昭奚恤不肯直接答复。当时,他的头向右偏,左耳露在前边,右耳隐在后边,隐隐透着高兴的神情。

所以我判断,他肯定言不由衷,心里想的是一套主意,嘴上说的是另一套主意。他之所以承诺派援兵,只是为了坚定我们的作战意志,和魏国拼个两败俱伤。”

麛皮的观察和判断,用中国老话来说叫察言观色,用西方心理学术语来说叫微表情识别。《战国纵横家书》和《战国策》里边的文章,很可能被战国时代的游士们当成学习材料,不但要学习说服术、雄辩术,还要学习察言观色的本领。公孙鞅如果学过这套本领的话,求见秦孝公的时候也不至于三番五次地买人情、花工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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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麛皮虽然看透了真相,却没能说服赵成王,景舍的计策和昭奚恤的欺骗真的把赵国诓了进去。(《战国纵横家书·麛皮对邯郸君章》)幸好赵国的盟友不是只有一个楚国,还有东方的齐国。齐威王既然怀着一鸣惊人的心,当然不肯放过扬名立万的机会。但是,战争毕竟不是小事,要和大臣们商量。


总理也会有私心

邹忌作为齐国总理,意见和楚国总理昭奚恤高度一致:不救。

一个叫段干朋的臣子提出反对意见,说如果坐视不理的话,非但践踏了道义,也对齐国不利,齐国毕竟不能坐看魏国变强。

决定要救,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救。

常规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出兵,驻扎在邯郸郊外,魏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但段干朋说:“这样的安排当然救得了赵国,赵国不会受损失,魏国也能全身而退。可我们齐国不能做老好人啊,所以正确的救援赵国的策略是:放着邯郸不管,向南攻打魏国的襄陵,以此来削弱魏国。这样一来,邯郸迟早会被魏国打下来,赵国就被削弱了,而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可以继续从魏国那里捡便宜。”看来段干朋的奸诈并不在景舍之下,和景舍的出发点异曲同工。

提起这位段干朋,你应该会想起魏文侯时代的段干木,看来段干家族从段干木以后还有人才为齐国效力,但已经顺应时势,不做隐士了。

齐威王决定执行段干朋的策略,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主帅的人选了。

前边讲过,邹忌身为齐国总理,很会选拔人才。这回选将,邹忌推荐了田忌。田忌是田氏家族的重要成员,齐国的一员大将。

齐国也像楚国一样,是一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企业,基本上重要岗位和显赫地位都被田家人把持着,邹忌只是一个例外,大约齐威王需要这样一个外人来制衡自己那些让人头痛的亲戚们。这就意味着,邹忌的利益每进一步,田氏家族的利益就得退一步。所以不难想见,当下的齐国正面临着严峻的将相不和的问题,所以邹忌推荐田忌,完全出于隐秘的私心。因为有人给他出过主意,建议他发动对魏战争,这样一来,田忌一定会当主帅。如果田忌打赢了,那就要归功于邹忌的谋划,如果田忌打输了,就算没死,小命从此也就掌握在邹忌手里了。如意算盘打得很响,邹忌原本反对援救赵国,但既然齐威王做了决定,那就让田忌挂帅,出征襄陵去吧。

襄陵是前边讲到过的,那是周安王十二年(前 390 年),《资治通鉴》记载了齐国进攻魏国,夺取了襄陵。襄陵是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因为春秋时代宋襄公的陵墓建在那里,所以称为襄陵。显然襄陵原本是宋国的地盘,却被魏国夺走了,后来襄陵几经易手,被齐国占过,被楚国占过,这时候又到了魏国手里。

齐国如果从首都临淄出兵直奔襄陵的话,是向西南行军大约 450 公里,而如果从临淄到邯郸的话,是向正西行军大约 420 公里。也就是说,从临淄出发,到襄陵和到邯郸的距离差不太多,哪条路也都没有额外的山河险阻,而对齐国来说,到襄陵更是轻车熟路,所以行军成本并不更高。如果能够打下襄陵的话,还可以对魏国的都城大梁构成威胁。

齐国和楚国各怀鬼胎,都想看赵国倒霉。这样看来,魏国虽然有可能在一些小地方上吃亏,但夺取邯郸应该问题不大。那么,站在魏国的角度,简单算一算盈亏,会发现预期的战果相当划算。假如不出意外的话,魏国真的能以损失一些次要城邑的代价换来攻占邯郸,乃至吞并赵国的成果,这无论如何都该算是惊人的胜利。但是,偏偏有人认为这种胜利只是战术层面上的胜利,而从战略上看,根本就不应该去打赵国,否则战术上赢得越多,战略上输得越惨。

南辕北辙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魏国。《战国策》记载,魏国大臣季梁听说魏王准备攻打邯郸,急忙赶回大梁,给魏王讲了自己在路上的一番见闻,说一个要去南方楚国的人正在往北走,季梁问他:“你为什么往北走呢?”那人回答说:“我的马好。”季梁又说:“你的马再好,可楚国明明在南边啊。”那人回答说:“我的盘缠多。”季梁还是不理解:“可这不是去楚国的路啊。”那人又说:“我的车夫驾车技术特别强。”显然,马越好,盘缠越多,车夫的技术越强,也就一天天离目的地越远。季梁随即把话题引到现实问题,说魏王的目标是成就霸业,而攻打邯郸无异于想去南边的楚国却拼命往北走。(《战国策·魏策四》)这个故事就是成语“南辕北辙”的出处,我们在小学语文课都学过这个成语故事,只是不知道它的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一个历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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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魏国向东对赵国兴兵如果属于南辕北辙的话,正确的战略似乎应该是集中力量对付西边的秦国。季梁没有多说,我们的推测也只能到此为止。赵国那边,两大盟国各打各的小算盘,而魏国这边,盟友同样很不可靠。

前边讲过,宋国拜了魏国的码头,认魏国当大哥。而这次大哥出征,自然要招呼小弟助阵。宋国可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派出使者去和赵国打商量,说我们宋国实力太弱,拗不过魏国,但又不愿意真的来打你们赵国,要不咱们就一道演一出戏,我们假装进攻你们的一座边境城邑,当然是假打,磨洋工而已,做个样子让大哥魏国安心就行了。两边一拍即合。果然后来魏国很高兴,觉得宋国乖,赵国也高兴,也觉得宋国乖。(《战国策·宋策》)

我们再来复盘一下当时的局势:魏国主力部队正在强攻赵国都城邯郸,魏国的小弟宋国在赵国边境装模作样耗时间,邯郸岌岌可危,楚国景舍带着一支规模不大的部队从南边装模作样地要解邯郸之围,齐国田忌统率齐国主力开赴魏国重镇襄陵。这场“世界大战”,参与的势力虽多,实际角力的核心人物只有两个:魏国的主帅庞涓和田忌的军师孙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