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乙和昭奚恤的攻防看尔虞我诈的人情世故
楚国总理昭奚恤的事迹,流传下来很多,但《资治通鉴》只选择了一件事,那是昭奚恤平生遇到的最大难题:有一个名叫江乙的很有心机的小人一直在算计他。
我在前边已经讲过了一个例子,“狐假虎威”的寓言就是江乙编出来影射昭奚恤的。江乙很有修辞水平,这一回又编出来一个寓言。
楚昭奚恤为相。江乙言于楚王曰:“人有爱其狗者,狗尝溺井,其邻人见,欲入言之,狗当门而噬之。今昭奚恤常恶臣之见,亦犹是也。且人有好扬人之善者,王曰:‘此君子也,’近之;好扬人之恶者,王曰:‘此小人也,’远之。然则且有子弑其父、臣弑其主者,而王终己不知也。何者?以王好闻人之美而恶闻人之恶也。”王曰:“善!寡人愿两闻之。”
江乙对楚宣王说:“有一个人很喜欢自家的狗,有一次这只狗向井里小便,邻居看见了,想进去告诉狗主人,这只狗却守着大门,要咬这个邻居。现在昭奚恤很讨厌我来见您,也是这么个道理。再说了,如果有人喜欢夸赞别人的优点,大王您就会觉得他是君子,愿意亲近他,而如果有人喜欢揭露别人的缺点,大王您就会觉得他是小人,因此疏远他。这样一来,一旦发生儿子杀害父亲,臣子杀害君主的事情,大王您永远都不会知道啊。”
楚宣王被打动了,说道:“你说得很好,以后两方面的情况我都要听。”
《资治通鉴》的叙述就结束在这里了。我们如果把这段对话孤立来看,会觉得江乙不但说得在理,而且话术很高明——先讲一个接地气的故事,然后引申,再反常识,让楚宣王明白,就算真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但那些是非也是值得一听的。
江乙作为历史上的小人典范,把挑拨的手段施展得炉火纯青。
到了江乙这样的段位,讲出来的道理非但不是歪理,反而是很高明的正理。“狐假虎威”是你已经见识过的,即便时过境迁,人们甚至不记得这个寓言的本意是要中伤昭奚恤的,但“狐假虎威”的道理可以超越具体的语境,经典永流传。狗尿井的寓言虽然不如“狐假虎威”那么经典,但江乙出手,必属精品。但是,司马光好像并没有把故事讲完,因为沿着江乙和楚宣王的对话逻辑来看,故事里的邻居对应着江乙自己,狗主人对应着楚宣王,狗对应着昭奚恤,昭奚恤之所以阻挠江乙去见楚宣王,显然是怕江乙揭发自己干的坏事。楚宣王总该问问江乙,到底要揭发昭奚恤的什么事,而《资治通鉴》的叙述到这里戛然而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江乙和昭奚恤的攻防
解答这个问题,当然还要追溯到《资治通鉴》的史料来源。江乙和楚宣王的这段对话出自《战国策》,司马光照单全收。但问题是,《战国策》的流传过程相当曲折,存在不同的版本。在另一个版本的《战国策》里,故事果然还有下文。江乙说道:“魏国围攻邯郸的时候,楚国如果进兵大梁,肯定能把大梁占领。但楚国之所以放弃了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就是因为昭奚恤受了魏国的贿赂。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别忘了,我原本就是魏国人,当时就在魏国呢。正因为我对这些事情知根知底,所以昭奚恤才不愿意让我见到大王您啊。”(《战国策·楚策一》)
在这个版本里,江乙讲完狗尿井的故事之后,直接就把话题引到昭奚恤受贿的事情上了,而关于好话和坏话都应该听的那段内容,出自江乙另外的一段议论。这段内容,尤其见出江乙的段位之高。
《战国策》这样记载:江乙想要中伤昭奚恤,就对楚宣王说:“臣子越团结,君主就越危险;臣子越不和,君主就越安全。大王您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希望您不要忘记啊。对了,如果有人喜欢夸赞别人的优点,您认为他怎么样呢?”楚宣王说:“这是一位君子,我应该多亲近他。”江乙又问:“如果有人喜欢揭露别人的缺点,您认为他怎么样呢?”楚宣王说:“这是一个小人,我应该赶紧疏远他。”江乙说道:“话虽如此,但是,一旦发生儿子杀害父亲,臣子杀害君主的事情,您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啊。”楚宣王恍然大悟:“你说得很好,以后两方面的情况我都要听。”故事到此结束,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开头明明说了江乙想要中伤昭奚恤,但江乙的话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昭奚恤存在半点关系。江乙要害人,绝不会意气用事,而是像第一流的棋手一样,貌似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落下一子闲棋,其实是在为几步之后的谋划做足了铺垫。
楚宣王现在已经明白,大臣们越是不和,对自己反而越好,等将来江乙对昭奚恤开火,楚宣王就不会拿出息事宁人的态度了。
楚宣王认同了的第二个道理是:有人来说别人的是非,自己不该摆出圣母姿态,而要好好听听来人说的这些是非到底成不成立。
江乙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扭转了楚宣王的固有价值观,只有做好了这些安排,才能开始对昭奚恤下手,否则就很容易自讨没趣。
江乙到底和昭奚恤结了什么仇呢?翻遍《战国策》也找不到答案,刘向的《列女传》倒是给出了线索,只是难辨真假。《列女传》给历史上的模范女性树碑立传,其中就有江乙的母亲。那是在 200 多年前的楚恭王的时候——时间显然对不上,但《列女传》就是这么写的——江乙担任郢大夫,大约相当于楚国首都市长。当时有人溜进王宫行窃,总理大人向江乙问责,罢免了他。
不久之后,江乙的母亲因为丢了一块布料,就找楚恭王申诉,说是总理偷的。总理大人当时就在楚恭王身边,但江妈妈一点都没尴尬。
堂堂楚国总理,怎么可能去偷女人的一块布料呢?楚恭王显然不信,但既然苦主指认了,自己总该表个态才好。楚恭王说:“如果查明真是咱们总理偷的,我不会偏袒他,但如果是你污蔑,咱们楚国可是有法律的。”江妈妈说:“总理大人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他是指使别人来偷布的。”这话听上去好像也不太讲理,但江妈妈自有一番解释:“当初孙叔敖当总理的时候,咱们楚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盗贼都绝迹了。可是看看今天,在这位总理的治理之下,社会不安定,盗贼横行,这和总理大人派人偷东西有什么不同呢?”楚恭王说:“总理身份尊贵,盗贼身份卑贱,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圈。盗贼做的事情,总理不知道,这有什么奇怪呢?为什么要说总理有罪呢?”江妈妈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就把儿子的遭遇讲了出来,还援引了周武王的名言:“百姓有错的话,不怪他们,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江妈妈接着又砸出了两句掷地有声的对偶句,原文是“上不明则下不治,相不贤则国不宁”,这是在说,社会之所以动荡,都是统治者的错,总理如果不贤明,国家就不会安宁。
这番话说得楚恭王无言以对,觉得不只总理,就连自己也该对江妈妈的财产损失负责。楚恭王于是派人拿出等值的布料给江妈妈,还拿出来 10 镒黄金。这里需要说明一下,长沙近郊出土过战国晚期楚国的一整套砝码,叫作“均镒”,一共 10 枚,第 1 号砝码就是黄金 1 镒的标准重量。经过复原和校正,1 镒相当于 257.28 克,如果按照今天大约每克 400 元的金价换算,楚恭王赏给江妈妈的 10 镒黄金可以折合成人民币 100 万元出头。楚恭王真能这样出手豪绰吗?其实赏赐 10 镒黄金在当时很合理,因为楚国是黄金出产大国,动不动就用黄金,以至于黄金在当时虽然也很值钱,但远不如今天这样值钱。(刘和惠《郢爰与战国黄金通货》,1986)
无论如何,楚恭王的这个态度已经足够恳切了,但江妈妈竟然分文不取,只是说道:“难道我是因为贪恋财货才来找大王您的吗?我是要向您控诉总理大人的失职。”江妈妈就这样空着手回去了。楚恭王一想:“有这样的母亲,儿子肯定错不了。”于是召回江乙,官复原职。(《列女传》卷 6)
江乙是怎样制造盟友的
很难确定《列女传》的这段记载可靠性到底有多高,又是不是把楚宣王错写成了楚恭王,那位被指控偷布的总理大人会不会就是昭奚恤。如果这个故事成立,江乙倒是真有怨恨昭奚恤的理由。余知古的《渚宫旧事》也讲过这件事,指名道姓说那位总理大人就是昭奚恤。(《渚宫旧事》卷 3)
那么,以江乙的小人心性,要想扳倒昭奚恤的话,还欠缺什么呢?
毕竟昭奚恤位高权重,血管里流着蓝血,江乙只是一个外来的干部,在楚国毫无根基。所以江乙必然要找盟友,如果没有盟友,那就制造盟友。
江乙看中了同样来自魏国的山阳君,就在楚宣王面前说山阳君的好话,建议楚宣王赐给山阳君封地。事情被昭奚恤制止了,理由非常光明正大:“山阳君对楚国没有功劳,没有受封的资格。”难道江乙不知道山阳君不可能受封吗?
他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布这个局,自己卖了人情,坏人让昭奚恤去做。这样一来,山阳君不但感激江乙,还会和江乙一起仇恨昭奚恤。(《战国策·楚策一》)
江乙并没有付出什么实际的成本,就轻松赚到了一个有力的盟友。对比一下那些挥金如土,或者不断为对方付出,希望感动对方,最后结成同盟的例子,越发看得出得江乙的高明。
通过示好的手段来拉拢盟友,效果远不如设置一个共同的敌人。
恨是比爱强大得多的力量,人类历史上各种各样的牢固同盟,都是被恨——而不是爱——凝聚起来的。历史上的很多高明领袖,都很懂得制造并且操纵恨意。
《黄氏日抄》谈狐假虎威
《战国策》有一段记载,说有魏国人在楚宣王那里说昭奚恤的坏话,楚宣王竟然告诉了昭奚恤,说有个魏国人讲了你什么什么。昭奚恤非常紧张,这样说道:“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您身边侍奉,想不到竟然有魏国人能找到空隙,插进我们君臣之间,这可吓坏我了。我倒不是怕魏国人,我怕的是,能够挑拨我们君臣关系,还能让天下人相信的人,照常理应该是您身边很亲近的人,可现在连一个外国人都能轻松做到,您身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岂不是更容易做到吗?看来我离死期不远了啊。”楚宣王说:“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战国策·楚策一》)
对话里提到的魏国人,不知道是江乙还是山阳君,又或者是两个人一起。昭奚恤的反击,并不是针对具体的指控做出具体的辩解,而是抽离出来,一旦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原有的问题不必解决就自行消失了。
昭奚恤到底被检举了什么罪名呢?
这个罪名到底是真实成立的还是栽赃陷害的呢?
如果是真实成立的,昭奚恤该不该接受调查,直到认罪伏法呢?如果是栽赃陷害的,主谋的人该不该受到惩罚呢?
所有这些很实际的问题忽然变成了空中楼阁,没有着力点了。在我们复盘的时候,更容易相信魏国人的指控有凭有据,所以昭奚恤才会运用升级策略,把具体的指控消失于无形,同时还在楚宣王那里打好了预防针。
江乙和昭奚恤都是当时第一等的聪明人,他们之间的斗法自然也精彩纷呈。
江乙和昭奚恤的斗法确实充满权谋色彩,所以《资治通鉴》只能点到为止,而如果我们看看没有背上道德包袱的《韩非子》,画风马上就变。《韩非子》对昭奚恤有 4 个字的概括,说他“贵而主断”。“贵”说的是地位尊贵,“主断”说的是执掌国家大权,独断专行。楚宣王不禁对昭奚恤起了疑心,而在向身边的人征求意见的时候,众口一词,都说昭奚恤没问题。(《韩非子·内储说下》)
这种众口一词的情况,江乙也向楚宣王讲过。(《战国策·楚策一》)这个现象应该被怎样解读,那就大有玄机了。也许昭奚恤真的深得人心,人人爱戴,但从法家思路来看,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
“利异”
《韩非子》有一个主题,叫“利异”,意思是说,人人各怀私利,君主的利益和臣子的利益非但并不一致,还属于零和博弈,所以臣子天然就不可能忠于君主。臣子会利用公权力来满足私欲,哪可能真的忧国忧民呢。不要说一个国家里的君臣关系了,就算是一个小家庭里的夫妻关系,也存在这种利益冲突。
卫国有一对夫妻向神灵祈福,妻子求的是发点小财,得到 100 捆布匹。丈夫不理解,问为什么要的这么少。妻子答道:“如果收入更高的话,你就该去买妾了。”
夫妻祈福的寓言说明,再亲密的人际关系也存在利益分歧。君臣关系显然要比夫妻关系来得疏远,所以,国君如果希望大臣们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利益,或者维护国家利益,想法虽然美好,但太不现实。而在官僚体系里,大家的利益当然也不一致,多少人都盼着同僚倒台,好给自己或者自己的亲友空出位置,又会有多少人不喜欢某个领导的管理方式,巴不得他调任或者犯罪免职。所以,臣子之间有纷争,意见不一,这才是常态,一旦众口一词,肯定有问题。
韩非也像江乙一样,很会拿日常生活的情景来举例子,说燕国有一个人,名叫李季,神志明明很清醒,却拿粪便洗澡。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他的妻子和人私通,有一天李季突然回家,偏巧奸夫还在卧室没走。李太太担心被丈夫捉奸,正在手足无措的当口,还好女仆急中生智,想出一计:让奸夫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直接从大门跑出去。
奸夫依计而行,大摇大摆当着李季的面跑出去了。
李季进了屋,赶紧问妻子和女仆刚刚跑出去的是什么人。李太太和女仆都回答说:“哪有人跑出去啊!”这下问题严重了,光天化日之下明明有一个人跑出家门,所有人却视而不见。
李季慌了神:“难道我看见鬼了吗?”李太太和女仆回答说:“肯定的啊。”李季更慌了:“那该怎么办呢?”当然该驱邪,于是李季按照妻子的说法,调和“五牲之矢”,也就是 5 种牲畜的粪便,把全身上上下下洗了一遍。
韩非的意思是,如果臣子们众口一词的话,那么国君就会被置于李季的位置,被愚弄、损害而不自知。在李季的故事里,女仆的敏捷头脑特别让人钦佩,而在权力场上,越来越残酷的竞争会筛选出来第一流聪明敏捷的人。江乙就是典范,而江乙三番五次陷害昭奚恤,却从来没有得手,显然昭奚恤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在《战国策》的记载里,昭奚恤正是以聪明敏捷而著称的,没人骗得到他。
我们只看一个例子:郢都有人不幸陷进“法律的迁延”(借用哈姆莱特的台词),案子拖了 3 年也没有了断,心里自然忐忑不安。怎么办呢?这名犯罪嫌疑人心生一计,拜托了一个朋友,请他假装来买自己的房产。如果自己被判有罪的话,房产会被充公,政府就有售卖这套房产的权利。朋友依计而行,去见昭奚恤,说想买郢都某某人的房产。昭奚恤回答说:“那个人是不该被判罪的,所以您没法在我这里购买他的房产。”朋友心里有了数,正要告辞,昭奚恤马上就反应过来,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来试探自己。这位朋友还想掩饰,但昭奚恤说:“如果不是拿这件事来试探我的心意,那么在请求没能获准之后,本该失望才对,您的脸上却为什么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