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变法实质
“必也使无讼乎”
孔子有一个追求:与其断案断得好,不如没有案子可断。孔子的原话是:“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没人来打官司、当原告,这才是好社会该有的样子。
所以后世的儒家政治,在法律方面一直都有这种努力。你也许想不到,公孙鞅作为法家名人,竟然也和孔子一样,把“无讼”——没人来打官司——当成国家法律该有的目标。
当然,毕竟是水火不容的两大学派,目标就算一致,出发点和手段绝对不同。儒家的出发点,是让全天下变成一个既尊卑有序,又相亲相爱的大家庭。法家的出发点是:帮助君主管理家产,让家产迅速增值,在竞争当中立于不败之地。儒家要照顾到所有人,法家只服务于一个人。
再看手段上的差别。儒家的手段是,领导人以身作则,不停地散发道德感召力,先影响到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在道德境界得到升华之后,再去感召自己身边的人,就这样,道德像病毒一样飞速传播,总有一天,全天下人都会被感染到。
这个时候,就算发生了什么纠纷,肯定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你宽恕我的无心,我体谅你的难处,一笑泯恩仇,最后很可能还交上了朋友。这样的社会,何其美好啊。
但是,法家根本就不信这一套,即便退一步,相信这样的道德生态是可以达到的,但问题是,就算能达到,也并不值得为此付出努力,因为成本太高,见效太慢。法家格外重视效率,受不了儒家这种动辄就搞百年大计的慢性子。法家并不因为标签叫法家就喜欢打官司。恰恰相反,法家很敏锐地注意到,打官司是一件太耗时耗力的事情,成本超高,怎么算都不划算。
这种思路,在今天的一些公司里边依然存在。这些公司会有规定,严禁员工起纠纷,一旦有了纠纷,领导不会去调查谁对谁错,而是直接把纠纷的双方一起开除。
这就是成本意识在起作用:调查纠纷期间,当事双方肯定没法工作,领导的时间精力也要搭进去不少,还会打乱其他很多员工的正常工作流程。所以呢,要么忍,要么滚,“必也无讼乎”,反正就是不能打官司。
在晚清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当中,严复留学英国,到法庭旁边听庭审,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种控辩双方你来我往的法庭大戏是清朝人不敢想像的。
后来严复对郭嵩焘讲起了这段经历,说英国之所以富强,从法庭上就能看得出端倪:公理每天都在伸张,长此以往的话,国家想不富强都难。(严复译孟德斯鸠《法意》卷 11 按语)
但严复只看到了正面,没看到反面。英国法庭上的“公理日伸”到底意味着多高的代价,英国人自己实在吃够了苦头。
英国小说经常会有这类描写,最著名的应该就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Bleak House, 1852),一场旷日持久的法律诉讼把几代人的青春、健康和金钱都耗尽了,最后好容易出了结果,而官司的标的——原本账面上的巨额财富——竟然已经被官司磨没了。
狄更斯的故事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型之一就是特鲁森诉伍德福德案 (Thellusson v Woodford),从 1797 年打到 1859 年。《荒凉山庄》都写完了,这案子还没有结呢。
严复所谓的“公理日伸”倒也没错,因为特鲁森诉伍德福德案让英国人意识到了相关法律必须修订,所以早在 1800 年就通过了一项新的法案,通常被称为特鲁森法案 (Thellusson Act),而狄更斯的《荒凉山庄》的影响力还促成了 1870 年代的司法改革。
我在莎剧课里讲过英国社会的一个核心特点:慢。英国路线虽然也能富国强兵,这正是严复看到的,但可想而知的是,公孙鞅和秦孝公一定是等不及的。
公孙鞅和秦孝公如果读到《荒凉山庄》,应该会把狄更斯引为知己:看,仅仅是打一场官司都能这么熬人,这种官司如果多打几场的话,别说那几个当事人了,就连国家都熬不住啊。
人的一大半精力如果都拿去磨官司了,还怎么搞生产呢?不搞生产的话,社会财富从何而来呢?国家要想富强,全国人民就都不能闲着,不能被无谓的事情消耗时间和精力。打官司,当然就是无谓的事情。
那该怎么办呢?官府直接拒绝受理案件吗?国家在这一点上还真不如公司灵活,不方便开除人。就算把原告和被告一起剥夺秦国国民的身份,总不好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境吧。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纠纷在民间自行消化,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统一秦国的价值观,禁止多元化。
“断家王,断官强,断君弱”
只要秦国人的价值观高度统一,那么不管遇到什么事,任何人都可以马上辨明对错,而且所有人的判断高度一致。
比如张三在大街上杀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这事到底是对是错呢?儒家认为这没有问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得好,要表彰;可是法家呢?法家认为私人执法不可以,执法权必须全部让渡给国家。你说我三观不正,我还说你三观不正呢。
看嘛,思想不统一,是非就没有标准。这就需要有“律”的意识,绝对音高就是绝对的标准,每个人都好比一件乐器,必须根据绝对音高做校准。只要校准工作做到位,那么国家就能上正轨了。
这里需要参考《商君书》的一句话:“断家王,断官强,断君弱。”意思是说,是非能在老百姓家里自行解决的,这样的国家可以一统天下;纠纷需要官吏来决断的,这样的国家有机会变强大;纠纷必须由国君决断的,这样的国家肯定是弱国。(《商君书·说民》)
今天的管理学也有这种讲究,如果连保洁阿姨的调班问题都要由总经理拍板,那么这家公司就离破产不远了。
当全国人民的价值观高度统一了,很多问题直接就能在基层解决。比如发现有人想闹事,邻居们一致判断:这是坏事,不应当。
有了判断,该怎么行动呢?人的正常反应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法律必须扭转这种心态,让大家有检举揭发的欲望才行,于是,什伍制度应运而生。
顾名思义,什是 10 户人家,伍是 5 户人家。具体几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把军队里的组织形式用到了民政上。你可以把一个伍当成一个班,把一个什当成一个排。
这倒不算多大的创举,毕竟李克已经在魏国开过先河,管仲更是早在春秋时代就在齐国搞过,只是公孙鞅做得更狠,更加整齐划一。
现在,价值观统一了,组织结构也成型了,每个秦国人应该承担的义务和对应的赏罚也就可以有明确的标准了。
如果发现坏人坏事,当地的伍或者什必须检举揭发,揭发了就有赏,赏额和上交一颗敌人的头颅是相同的,如果没有揭发,不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个伍或者是什里的所有人全部都要重罚。
重罚能有多重呢?
非常重:腰斩,拦腰把人砍成两截。
所以,作为一个有着正常生存欲望的秦国百姓,不但要做好自己,还要盯紧邻居。
你可以对照一下周厉王为了防民之口,安排巫师充当特务的那段历史,结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国人暴动,把他赶下了台。
毕竟周厉王安排再多的特务也监视不住所有人,但只要让大家互相监督,而且让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时时刻刻都被邻居们盯着,那么麻烦和潜在的麻烦就能被解决掉一多半,秦孝公真是太省心了。
但是,这会不会败坏社会风气呢?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如果所有的近邻同时也是被自己监视的对象,那么平日里再想找邻居借一碟醋,恐怕就不好张口了。久而久之,人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奸猾,这真的好吗?
公孙鞅说:“这真的好。”道理是这样的:邻里关系融洽了,就容易互相包庇。
你看啊,隔壁二婶帮你看过娃,喂过奶,堪称是模范邻居,大大的良民,你总不好意思转脸就举报她偷电吧?
所以,公孙鞅说,表彰良民会对国家不利,只有奸民才能利国。邻里关系越是疏远、冷漠,监督和检举的时候就越是没有心理障碍。奸民治国,才是富国强兵之路。
公孙鞅的这套连坐的办法虽然不中听,但确实管用,而且见效超快,以至于后来就连儒家学者需要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也会先把儒家教条放在一边,拿着公孙鞅的药方抓药。
王阳明就做过这种事,一方面告诫老百姓要温良恭俭让,和睦相处,别打官司,一方面执行著名的十家牌法:一家犯错,十家同罪。(《王阳明全集·案行各分巡道督编十家牌》)
但王阳明的十家牌法,好歹可以说是战时紧急办法,而公孙鞅的什伍制度却要成为秦国人民的日常。这就意味着,公孙鞅不但要把民政完全向军政统一,还把全国人民的日常生活纳入了战时紧急状态。
耕战
公孙鞅的变法思路,很像是今天的即时策略类游戏。玩家要做的,首先是在有限的资源里搞平衡——哪些资源用来生产,哪些资源用来作战。
电脑游戏的特点是,你只要安排了农民去种地,这些农民就会昼夜不停地一直劳作下去,你的粮食储备就会不断增长。打仗也简单,不管是骑士还是坦克,你只要拿鼠标画一个圈,就能指挥他们向前冲。他们会打得不死不休,无论局势有多么惨烈,也没有一个人退后一步。
现实生活中的生产和打仗当然不可能这样,但是,假如公孙鞅能玩到即时策略类游戏的话,一定深受感动,觉得这就是他理想中的政治蓝图。
确实可以这样类比,因为在公孙鞅的国家规划里,偌大一个国家,千头万绪的事情要被化约为两件事:耕战,也就是种田和打仗。
如果要问为什么非要化约成这两个项目,就需要先搞清楚国家财富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如果丢给经济学家,答案就会五花八门。
但公孙鞅看得很简单:所谓国家财富,来源无非两个渠道,要么是生产出来的,要么是掠夺过来的。生产主要靠种田,掠夺主要靠打仗。
所以,耕战就是富国之本。耕战以外的事情只可以保留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必须大刀阔斧删除干净。
当国家大计化约为耕战两项之后,治国就和玩即时策略游戏很像了。统治者该操心的,就是怎么协调资源,比如在某个时间段里,政策是往农民方向倾斜,还是往战士方向倾斜。
和游戏不同的,也更重要的,就是充分调动生产和作战的积极性,种田就该不眠不休,打仗就该一往无前。难点就在这儿,毕竟真人不是 AI,人性充满着弱点,干活的人会好吃懒做,打仗的人也会贪生怕死。
就像运营一家企业,如果站在管理层的高度往下看,那就恨不得员工们无时无刻都在干活,甚至为了节约上厕所的时间把水戒掉,一旦看见有人抽烟、喝茶、看报、聊天,马上连杀人的心都有。更可恨的是,员工们的追求和偏好千差万别,有忙着谈恋爱的,也有下班就凑一桌麻将的。
按照公孙鞅的思路,任他千差万别,我只是删繁就简。在不断删繁就简之后,员工们的共性就浮出水面了:几乎所有人都有好逸恶劳的倾向。在烈日当头的时候,如果只能在下地种田和乘凉聊天之间二选一,我相信没有人愿意下地。
当然,在秦国人能够看到的现实里,受苦受累的人永远都有很多,他们当然不是喜欢受苦受累,只是没得更好的选择。
看看别人,有的倒买倒卖,没几年就赚了大钱,还有人读了几本书,耍耍嘴皮子就能做官受赏。自己能怎么样呢?也去投机倒把吗?既没那个头脑,也没有那个本钱,更没有那个心态。也去游说诸侯,靠口才和知识换钱吗?认字不容易,不想念书。
周围看过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就是种地的命。
但即便是这样,只要身边总有那些经商赚钱和读书发达的例子,种地的人就没法安心种地。
认命归认命,但怨气和嫉妒心永远消除不掉,更何况还有人真的放下了锄头,去找那些更轻松,更体面,也更加赚钱的工作去做呢。
在公孙鞅看来,这就是秦国的政策导向性出了问题。无论朝廷怎么宣传耕战的重要性,但只要种地和打仗比不得其他行业来得有钱,有荣誉,宣传就没法落地。
要想驱使全国人民把干劲全都自觉自愿地用在耕战上边,首先就要给耕战设置足够吸引人的奖励机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还远远不够,因为耕战涉及的人口实在太多,边际收益递减的曲线也太陡,一个人再怎么努力种地,奋勇杀敌,收益也不可能比得上商人和明星,一辈子赚的钱还不如一个直播带货一天赚的。
怎么办呢?公孙鞅的办法特别简单直接:耕战之外,所有那些赚钱的营生,要么严令禁止,要么征收重税。你眼红那些主播吗?想开直播间吗?不行!
违法!弄死你!你眼红那些商人,想去经商吗?这倒不违法,不过税额 10 倍地翻,让你赚的钱还不够交税的。
然后你就会发现,各行各业要么违法,要么赔钱,种地和打仗竟然变成了最好的职业。
提高农民和军人的地位,办法竟然是如此简单。
但是,每解决一个旧问题,难免会有新问题如影随形。
正在你已经安心务农的时候,村口的王木匠从齐国打工回来了,和你聊了一路上的见闻,说齐国搞了一个稷下学宫,天下人只要会耍几下嘴皮子,都可以到那里当客座教授,吃香喝辣,使奴唤婢,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番话直说得你心猿意马,再也没法安心扛锄头了。
法家的“愚民”
没办法,人的流动性越强,信息的获得就越便捷。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越是欧洲那种小国,逛个街就能跨境的地方,价值观就越是多元化,国家向心力就越弱。
公孙鞅面临的问题是,就算耕战能在秦国本地通杀一切,但外来的信息还是很容易蛊惑人心。
要想安定人心,就必须缩窄人的眼界。
你可以想一想上一讲我提到的严复,如果他不曾去英国留学,没机会到英国法庭上旁听庭审,很可能就在大清国踏踏实实地留着辫子,做一介温顺良民,茶余饭后和父老乡亲们一起痛骂洋鬼子和所谓“睁眼看世界”的假洋鬼子。
如果严复生活在公孙鞅时代的秦国,也就不会有“睁眼看世界”的机会了。公孙鞅敏锐地意识到,隔绝六国的信息至关重要。
王木匠之所以了解稷下学宫的事情,还不是因为去过齐国嘛。只要不给他出门的机会,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巴佬,只会闷头干活,不可能有什么见识。
那么,哪些人最容易四处乱窜呢?
《商君书》列出了 5 种人:游士,只要带着一张嘴,就能满世界混饭吃;隐士,他们心志高洁,有了这份境界,就无所谓在哪里安身;勇士,胆色随身带,到处都可以逞英雄;手艺人,有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商人,流动资金随身带着,哪里有腥味就扑到哪里赚钱。
最可恨的是,这些人很容易投靠国外势力,或者投靠到贵族的门下。这种人多了的话,就算请尧、舜来治国,人家也无能为力。(《商君书·算地》)该怎么办呢?很简单,严令禁止。
人口只要不流动了,眼界就变窄了,眼界变窄了,见识就变浅了,无知无识,和国家的唯一价值观保持高度一致,除了耕战之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工作。
这样的百姓,才是秦国最需要的。
他们足够愚蠢,以至于对各种蛊惑人心的说辞彻底免疫,而当绝大多数人都生出了这种免疫力之后,那些耍嘴皮子的人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也达不到任何效果。
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靠嘴皮子吃饭的游士也不得不闭上嘴,扛起锄头,老老实实地种地去了。
这就意味着,一个人要想在秦国生存下来,要么努力种地,要么拼命打仗,否则就几乎找不到活路。
今天我们总要说,人要有一技傍身,技能,是一切轻资产里最轻的。
公孙鞅的思路刚好相反,严禁轻资产,要搞重资产,所谓“资重则不可负而逃”,重资产没法随身带走,只会把人拴牢。
什么资产最重呢?当然是土地。越是能耕善战的,就奖励他们越多的土地。土地不要说带到外国,就连移动半分都不可能。人被土地拴得越牢,也就越淳朴,不容易做非分之想。(《商君书·算地》)
公孙鞅应该很想把人变成机器,农民是生产机器,战士是打仗机器,这两者最好可以互通:同一架机器,农忙季节去种地,农闲季节去打仗。每个机器都清楚,只有种地和打仗才有计件提成,才能拿积分换奖品。
这是秦国唯一正确的,也是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爵位本身并不稀奇,前边讲过周朝传统的五等爵,那都是高级贵族才有的。公孙鞅做了一件礼崩乐坏的大事:把爵位下放,让全国人民都可以有爵位。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因为它和计件提成的改革思路是配套的。
从此以后,平民也可以有爵位了。
卖官鬻爵:这是两码事
平民有爵位,在当时并不算首创,只是大规模、系统性地实施应该就是从公孙鞅开始的。
拉通历史来看,这种办法也并不是中国独有的。比如英国,传统贵族有五个爵位等级,因为刚好和中国的五等爵数目相同,所以中文就用了五等爵的名称来翻译英国的五级爵位。
其实两者的涵义完全不一样,英国在五等爵以下,还有两个平民爵位:准男爵 (Baronet) 骑士 (Knight),骑士又能分出九个等级。人们对准男爵和骑士的尊称只能是 Sir,而不能像称呼真正的贵族那样说 Your Grace 或者 Your Lordship。
为什么会出现平民爵位呢?“平民”和“爵位”这两个词难道不是本身就有冲突吗?
参照一下英国历史:国王詹姆士一世缺钱了,怎么才能让有钱人给自己主动送钱呢?
他的办法是,搞出了一个“准男爵”的爵位,身家清白的人可以花钱申请。只要钱到位了,国王的特许状 (letters patent) 能签署。于是,1611 年,200 名身家清白的绅士成为了英国第一批准男爵。
有个成语叫“卖官鬻爵”,我们在使用这个成语的时候,对“卖官”和“鬻爵”通常是不加区分的,其实这是两回事。“卖官”的危害比“鬻爵”大得多。
因为官职对应着公权力,权力越大就越能呼风唤雨,而爵位仅仅对应特权和义务。而特权要么意味着财产权,比如有一块采邑,采邑上的收入可以归自己所有;要么意味着可以免于某些义务,比如说不用服徭役或者是兵役。所以,如果一个人只有爵位而没有官位,通常是没有实权的,一个九品芝麻官也能轻易地把他拿捏住。
所以,如果统治者实在有什么燃眉之急需要解决,只能硬上非常手段的话,那么但凡能“鬻爵”就不要“卖官”。
詹姆士一世做的就是“鬻爵”,收效相当不错,他的老前辈公孙鞅所做的,本质上也是“鬻爵”。
公孙鞅希望全国人民不读书,不娱乐,不经商,一门心思种地、打仗,这种反人性的操作,必须前有足够甜的胡萝卜,后有足够粗的大棒才行。
新的爵位体系,就是一筐超甜的胡萝卜。
职称的意义
如何鼓励多劳多得?这是管理学上的又一个难题。常规的做法是,谁干得多,干得好,就让谁升迁。小兵可以一路升迁到将军,由此诞生了那个著名的励志口号:“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但问题是,优秀的士兵和优秀的将军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素质,士兵当得好,未必将军也能当得好。不要说将军,可能连班长都当不好。如果军队里的激励机制就是谁表现好就给谁升迁的话,那就很容易造成大范围的不称职的局面。
今天很多公司也是这样,技术出色的基层员工被提拔到管理岗,结果发现他完全搞不来管理。但偏偏他又如此优秀,难道一直让他在基层当普通员工吗?这不但对他本人不公平,也让全公司的人失去了拼搏意志。左右为难,该怎么办呢?
现代管理学已经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建立了职称体系,把职称和职位分开。
一名基层员工,可能一辈子都只在基层工作,干到退休也只是普通一兵,但职称可以不断地提高,从中级职称评到高级职称,从副高评到正高,实际到手的工资和福利可能比总经理还高。
公孙鞅搞的爵位制度,本质上就是秦国的职称体系。咱们试想一下,秦国的全国人民都去努力耕战,业绩出色的人当然不会是少数,而官职当然也没有那么多——即便真有那么多,这些人也未必都适合做官,很有可能还会有人因为不想做官,所以故意不去争表现呢,那就和改革的初衷相悖了。
二十等爵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职称的级别应该怎么设置?
如果套用传统贵族的五等爵,好像级别太少了。设想一下,上交 1 颗人头换来爵位升 1 级的话,5 颗人头就顶格了,显然不合适。
但如果每上交 5 颗人头换来 1 级爵位的话,很多人也许会觉得升级太难,冒的风险又太高,索性就人浮于事了呢?
如果等级设置得过多,让人一眼望不到头,也很容易让人丧失斗志。所以,设计出一个合适的梯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公孙鞅设计出了怎样的梯度呢?
古代学者研究这个问题,最重要的一篇论文就是三国年间曹魏学者刘劭的《爵制》。顾名思义,研究对象是爵位制度。
作者刘劭,对这个名字你也许并不陌生,因为刘劭写过一部特别出名的书:《人物志》。《人物志》研究的是怎么看人,怎么从“知人知面”达到“知心”。
《爵制》相对而言冷门得多,而在这个冷门小领域里,它是绝对的权威。胡三省给《资治通鉴》这部分内容做注的时候,就是大段抄录刘劭的《爵制》,只是有抄错的地方。
胡三省当然看不到今天才出土不久的各种秦国简牍,不过,这些海量的新材料倒是在相当程度上印证了刘劭在《爵制》里边的说法。
《爵制》统计,公孙鞅设计的爵位梯度一共有 18 个级别,如果加上关内侯和列侯,一共就是 20 级。
刘劭没讲为什么要把关内侯和列侯单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两个等级称为“侯”,借用了五等爵里的侯爵的名义,而在公孙鞅的时代,秦国国君还没有称王,名义上还是周天子下面的诸侯,根本没有资格给别人封侯。要等到再后来,礼崩乐坏得再彻底一些了,秦国才在原有的 18 级爵位系统上增设了关内侯和列侯。
列侯的原名应该叫彻侯,后来为了避汉武帝刘彻的讳,这才改称列侯。(《汉书·百官公卿表》)但各种古代文献里边已经习惯称列侯了,我就沿用好了,不再改回去了。
秦国的 20 级爵位,数字越小,级别越低。如果你对这些爵位的名称和级别能有一个大体印象的话,读历史能轻松不少。
附录:秦国爵位:第 1 级公士,第 2 级上造,第 3 级簪褭 (niǎo),第 4 级不更,第 5 级大夫,第 6 级官大夫,第 7 级公大夫,第 8 级公乘 (shèng),第 9 级五大夫,第 10 级左庶长,第 11 级右庶长,第 12 级左更,第 13 级中更,第 14 级右更,第 15 级少上造,第 16 级大上造,第 17 级驷车庶长,第 18 级大庶长,第 19 级关内侯,第 20 级列侯。
这个爵位系统在秦朝以后依然沿用了很久,刘劭自己就有关内侯的爵位,那已经是三国曹魏年间了。
20 级是个相当合理的阶梯设计,我们可以比照一下今天的公务员职称系统,从办事员到国家级正职,一共 27 级,只不过排序相反,数字越小级别越高。
秦国 20 级爵该怎么挣,很像是今天游戏里的打怪升级,级别越高难度越大。
具体怎样计件提成搞升级,史料给出的线索并不明确。大概的情况是:在常规作战当中,普通士兵斩获一颗敌军的头颅就可以得到一级的爵位,但爵位有上限,不可能拿 20 颗人头就升级到列侯;军官有另外的考核标准,不看个人绩效,看的是整个部门的绩效。
不同战况有不同的考核标准,比如攻城,难度远大于野战,一支 18 人的敢死队只要拿到 5 颗人头,就可以每人授爵一级。
人头交上来之后,必须经受严格的检验,检验无误之后就可以授爵,如果在规定期限内没能完成检验工作,以至于耽搁了功臣授爵,相关责任人一概要被罢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