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继承模式 vs 西方继承模式

《史记》有专门的一篇来记载越国历史,题目叫作“越王勾践世家”。顾名思义,全篇的重点就是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争霸的历史,这就让勾践一个人占去了越国全部历史的绝大部分篇幅。等勾践去世,司马迁惜墨如金,流水账式的记载了后面若干代国君的名字,每一代继位都是正常的父死子继。到了最后这几代,越王翳死后是儿子越王之侯继位,越王之侯死后是儿子越王无彊继位。但是,从《竹书纪年》的记载来看,越王翳不是正常死亡的,而是被太子诸咎谋杀的。诸咎很快也被杀了,然后伴随着一连串的政变,最后好容易才轮到无颛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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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即便不加考证,仅仅从常识推断,也不敢相信《史记》里边那段干净得不像话的越国世系。王子们的普遍心态应该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兄弟,凭什么赢家通吃?这种自然而然的不满,注定引发流血事件。

今天生了二胎的父母可能会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将来给两个孩子留遗产,就算不能一碗水端平,至少也要大差不差。国君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反正家业那么大,每个孩子分一份有什么不可以呢?

其实宗法封建制正是这种思路,只不过中国历史的特殊性是:大体上说,随着宗法社会的解体,无论是嫡长子继承制还是国君指定继承人,合法继承人只有一个,继承的是全部家业,也就是整个国家,兄弟姐妹们谁都没资格分一杯羹,最多也就是仗着皇帝的宠爱,被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

这种传统在战国时代特别能够体现优势,它保障了一个国家不管传了几代人,只要没有发生太大变故的话,国家规模差不多还是那么大。如果哪一代国君很有本事,把国家规模扩大了,那么这部分收益可以被完整地传给下一代。从这个优势我们就能想到,分封模式注定灭亡。

试想一下,就拿我们熟悉的魏国来说吧,魏文侯、魏武侯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如果到了魏惠王这一代被分封给了一堆兄弟,那就基本等于一个强大的魏国一下子分裂成了若干个小国,虽然大家名义上都要效忠魏王,但毕竟各自的自治权很高,独立性很强,因此也就很容易就会被旁边的强国各个击破。在战国严峻的国际竞争压力下,谁不搞集权,谁就注定先死。

古代这种集权模式造成的路径依赖就是历朝历代对大一统的重视。在地理上没能达到统一标准的朝代甚至会被相当多的学者排除到正统中国之外。没统一怎么办?那就打呗,打到统一为止。这种状况如果让古代欧洲人看到,一定很不理解,因为他们的政治传统恰恰相反,不是导向统一,而是导向分裂,这就和今天二胎家庭的父母心态特别一致。

我们看看古代欧洲,一个能征惯战的英雄国王打下了广袤的疆土,创建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但只要他一死,子女分家产,一个大国转眼就分裂成好几个小国了。女儿的继承权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这就导致结婚会比打仗更容易开疆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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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最大牌的皇室,以奥地利为大本营的哈布斯堡家族 (House of Habsburg) 有这样一句著名的家训:“战争和我们无关。幸运的奥地利人,结婚去吧,因为战神奖赏给他人的领土,都会由爱神转交给你。” (Leave the waging of wars to others! But you, happy Austria, marry; for the realms which Mars awards to others, Venus transfers to you.) 所以古代欧洲国家的领土归属,是真正意义上的朝秦暮楚。除了极少数的标志性的地点之外,谁跟谁都谈不上什么固有领土的问题。而且重要的是,欧洲人习以为常,觉得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都德的《最后一课》说了什么谎

路径依赖的不同造成了意识形态的迥异,彼此很难理解。你也许会觉得不分古今中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德那篇《最后一课》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是的,我们在中学语文课都学过都德的《最后一课》,很容易被这篇小说骗到。小说以普法战争为背景,作为战败国的法国被迫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给普鲁士,普鲁士禁止当地学校教授法语,所以主人公“我”,一个懵懂的小学生,上了他的最后一堂法语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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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历史上的阿尔萨斯地区不但根本就不是法国的,而且当地人讲的是德语系的方言,奉行新教,而法国是个十足的天主教国家,当时新教和天主教势同水火。所以,真正的阿尔萨斯居民可不容易被都德的《最后一课》感动。而都德在这篇小说里的立场,一是法国本位,二是刚刚萌生的现代国家意识。这在当时算是新思想了,毕竟当时欧洲历史的主旋律是分裂、独立和自治,在分分合合当中,遗产和嫁妆构成了推动文明发展的两大核心力量。所以欧洲的王朝更迭,来得没有中国这样血腥和震荡,相应的代价就是国家很容易越分越碎,没法长久地维系一个广袤帝国的盛大局面。

中国的传统是,财产不分,最好越滚越大,滚得越大,竞争力也就越强,相应的代价就是骨肉相残。所以我们今天看欧洲的宫斗戏,总觉得不过瘾。战国时代的越国政变表现出来的正是典型的中国模式,既然赢家通吃,那么有点潜力的人都想放手一搏。《吕氏春秋》和《庄子》都讲过越国继承问题的动荡,听上去都像段子,但结合《竹书纪年》的记载来看,段子倒很有可能是真事。

《吕氏春秋》说越王授有一个弟弟,名字叫豫,很有谋朝篡位的野心。他的想法是:只要除掉哥哥的儿子,自己就可以顺位继承。挑拨离间进行得很顺利,越王授接连杀掉了 3 个儿子,只剩老四了。豫继续在哥哥面前进献谗言,说老四要造反。越王授这一回迟疑了,倒不是因为顾念父子之情,而是因为接连杀了 3 个王子,舆论压力太大。

越国人确实看不下去了,大家簇拥着老四把豫驱逐出境,然后包围了王宫。看到老四果然造了反,越王授非常懊悔,恨自己没听兄弟的忠言,才酿成今天的局面。(《吕氏春秋·审己》)

这件事如果放在古代欧洲,倒可以有不流血的解决方案。欧洲的哈布斯堡家族出过一个历史上头衔最多的皇帝: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是查理五世,作为西班牙国王,他是卡洛斯一世,其实卡洛斯 (Carlos) 是查理 (Charles) 西班牙语拼写方式。他从不同的渠道继承了不同的头衔和领土,还有 70 多个头衔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在 56 岁那年,查理五世宣布退位,把西班牙方面的头衔和领土传给了儿子腓力二世,把神圣罗马帝国方面的头衔和领土传给了弟弟斐迪南一世,从此哈布斯堡家族一分为二,这在中国人看来实在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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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年间的越国当然不存在这种继承方案,所以《庄子》的版本更有意思,说越国已经有 3 位国君接连被杀,王子搜大概是顺位继承人,他觉得保命要紧,王位不重要,于是逃进山洞躲了起来。越国不能一日无君,大家找到了山洞洞口,烧起艾草,硬是把王子搜从洞里熏了出来,然后大家架着他上了马车,返回国都继位。王子搜仰天长啸:“天啊,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啊!(《庄子·杂篇·让王》,又见《吕氏春秋·贵生》)

《吕氏春秋》和《庄子》都想用小故事说明大道理。《吕氏春秋》想说的是,越王授陷入了今天所谓自证预言的陷阱,把因果关系搞错了。《庄子》想说的是,王子搜很清楚国君是一个超高风险的职业,很容易送命,所以死活不愿意做,而正是因为他有这种觉悟,越国人才非要他来做国君。最不愿意做国君的人,反而才是最适合做国君的人。

《资治通鉴》第 155 卷,讲南北朝时代南朝萧梁的历史,讲到昭明太子萧统,就是主持编修《昭明文选》的萧统,《昭明文选》可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萧统一死,皇位继承人出现空缺,梁武帝萧衍选了萧统的同母兄弟萧纲做太子。很多人都认为这不合理,曾经在萧纲手下做官的司议侍郎周弘正向萧纲上书劝谏,让他发扬谦虚精神,拒绝父皇的好意。周弘正的上疏里边有一句“逃王舆而弗乘”,用的就是王子搜死活不肯上车回去继位的典故。

但皇位毕竟太诱人,萧纲根本不想学王子搜的榜样。他如果能够预知后事的话,一定会听周弘正的劝,做得比王子搜还要决绝。

我猜测,《庄子》版本里的王子搜很可能就是《吕氏春秋》版本里的老四,也很可能就是《竹书纪年》里的无颛。1983 年,湖北省江陵县马山挖掘了一批战国墓葬,著名的吴王夫差矛就是从这批墓葬里的 5 号墓出土的,而就在毗邻的 6 号墓里,出土了一件铜戈,刻有 6 个字的铭文,字体称为鸟篆书,也叫鸟书,样子有点像线描的鸟,又像道士画的符,这是春秋战国时代越国最常用的文字。铜戈铭文的意思是:这是无颛用掺了铅的上好金属打造的戈。

这位无颛,在位一共 8 年,还留下了刻有自己名号的兵器,看来命运不算很坏,至少没有才一继位就被谋杀。

不过,马山的这片墓葬并不是越国的墓葬,而是楚国的墓葬,显然无论是吴王夫差矛还是越王无颛戈,都做了楚国人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