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定都史
迁都
迁都本来不算什么新奇的事,战国诸侯经常迁都,必须不断调整政治重心来应对局势的变化。从《史记·秦本纪》来看,秦国早年建都西垂,位置大约在今天的甘肃省陇南市礼县附近,礼县的大堡子山发现了秦人墓葬、祭祀坑和大型建筑基址,已经被开发成一个遗址公园了。西垂严格来说并不是秦国的都城,而是早期秦人的定居点。到了非子时代,秦人从西垂出发,向着东北方向迁徙大约 170 公里,迁到秦邑,位置大约是今天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自治县瓦泉村一带,当地也有大量的秦人墓葬。后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周时代结束,平王东迁,历史从此进入东周时代。
前边讲过,在周平王迁都的时候,秦襄公派兵一路护送,继续为周王室效力。所以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赐给他岐山以西的大片土地,秦国至此才算正式建国。秦襄公带领族人越过陇山,挺进关中,先在汧 (qiān) 水沿岸建都,位置大约在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陇县边家庄村,当地有秦人的墓葬和城市遗址。秦襄公在汧地建都,短短 11 年后就开始迁都,沿着汧水向东南走,建都汧渭之会,也就是汧水和渭水交汇的地方。没过多久,秦人继续迁都,迁到平阳。这可不是韩国都城平阳——韩国平阳在今天的山西临汾一带,秦国平阳在今天的陕西宝鸡一带。到了秦德公的时代,迁都雍城,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城南。雍城遗址已经被充分发掘出来了,城建规模很大,城墙东西长 3200 米,南北长 3300 米,基本是个正方形,面积足有 11 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 15 个故宫。
秦人营建雍城可谓下足了本钱,传达出来的意思是:这里太好了,再也不想搬家了。
雍城的地理位置确实很好,处在关中平原西部,东边不远就是周王朝的发祥地岐山。雍城地势较高,空间开阔,北邻汧山,南临雍水,这是背山面水的经典格局。建好雍城之后,秦人 200 多年没再迁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雍城的劣势越来越明显了。
所谓劣势,倒不是雍城本身的劣势,而是因为秦国的势力不断向东推进,相形之下,雍城的位置就显得越来越偏西了,不方便。我们看秦人从西垂一路迁到雍城,大方向永远都在向东。雍城虽好,但跟不上时代的脚步,秦人只有继续迁都,先后迁到泾阳和栎阳。栎阳的情况前边讲过,公孙鞅主持秦国的第一轮变法,地点就在栎阳。
公孙鞅开展第二轮变法,首先就把都城从栎阳迁到咸阳。当时的咸阳,位置大约在今天的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的滩毛村和窑店一带,这里发现有咸阳故城遗址。
从栎阳迁都咸阳,不是东迁,而是西迁,向西方偏南大约迁移了 70 公里。
咸阳退回了泾阳所在的经度,位置就在泾阳的正南。秦人迁都这一回为什么走了回头路,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定都咸阳之后,秦国从此安定下来,直到秦始皇统一天下,再到秦朝灭亡,140 年间再也没有迁都。所以,虽然我们不知道公孙鞅当时迁都咸阳的理由,但从事情的结果来看,不管迁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这些理由一定非常站得住脚。
咸阳:山之阳,水之阳
咸阳为什么叫咸阳,胡三省援引《三辅黄图》和《三秦记》给出一个解释,说在空间方位上,山南水北为阳,咸阳地处九嵕 (zōng) 山南,占了一个阳,同时也在渭水之北,又占了一个阳,所以叫作咸阳。“咸”是“全部”的意思。
《三秦记》前边讲过,它是古代的一部陕西地方志。《三辅黄图》也叫《西京黄图》,搞不清作者是谁,成书时代也很模糊,很可能是东汉末年的作品,唐朝人还做过增补。《三辅黄图》专门记载秦汉年间的都城建设,所谓三辅,指的是汉朝长安一带的 3 个行政区划,分别是京兆尹、左冯翊 (píngyì)、右扶风。所以,凡是研究咸阳、长安一带的地理,《三辅黄图》被引用的频次非常之高。
《三辅黄图》和《三秦记》一道解释了咸阳的得名,既有权威性,又很合理,但问题是,刚刚讲过的雍城北邻汧山,南临雍水,不也是既在山之南,又在水之北吗,为什么就不叫咸阳呢?
《管子》有一段内容,说凡是建立国都,选址要么在大山之下,要么在大河之上。如果地势高,就要保障水源充足;如果地势低,就不要离河太近。充分利用自然条件,根据山河形势来安排建设,所以城郭和道路都不必追求横平竖直。(《管子·乘马》)
古人建城很喜欢选择山南水北的位置,依山傍水最宜居,风水先生还把这种格局神秘化,专门取了个术语,叫藏风聚气,还变化出各种细节。今天哪怕是筒子楼的住宅,户型和室内布局里的所谓藏风聚气的迷信门道,源头都在简单朴素的依山傍水、山南水北的聚落选址传统里边。问题是,如果山南水北就该叫咸阳的话,好多城市就都该叫咸阳了。
战国时代的咸阳周边并没有半点黄土高坡的感觉,那里土壤肥沃,河道纵横。但无论这里的条件再好,我们也很容易产生一个疑问:秦国定都咸阳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自从定都咸阳以后,无论秦国怎么向东方扩张,乃至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大秦帝国,国都怎么一直都在咸阳呢,位置会不会太偏了呢?而且,秦国历代迁都,都在配合着东进的步伐,为什么当东进的步子都跨到渤海了,国都却还是不跟着东迁呢?
对照一下周朝,虽然发祥地就在今天的陕西,一开始定都也距离咸阳不远,但随着周王朝的版图拓展,周公很快就意识到位置太偏的问题,为此不惜亲自东行,营建东都雒邑。周公的考虑非常实际:雒邑位于天下的几何中心,四方诸侯要来朝贡的话,路程差不太多。
秦人和周人的做法,哪一种更合理呢?
作为天府之国的关中平原
在刘邦平定天下,考虑定都问题的时候,文臣武将几乎都是“山东”人,所以都说洛阳最好。当时所谓山东,并不是今天的山东省,而是指殽 (xiáo) 山以东。
殽山属于秦岭东段支脉,和函谷关一起合称“殽函”。战国年间,大体上殽函以西是秦国,以东是其他诸侯。所以,以殽山为坐标原点来分东方和西方的话,殽山以东就叫山东。战国七雄当中,只有秦国地处殽山以西,所以另外六国合称山东六国。如果以函谷关为坐标原点的话,秦国以外的六国就叫关东六国。当时山东和关东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今天的山东,是以太行山为坐标原点,东边是山东,西边是山西。顺便交代一句,从清朝到民国的“闯关东”,指的是山东灾民为了生计,突破山海关,进入东三省。这里的“关东”,指的是山海关以东。
回到战国时代,既然殽函以东叫作山东或者关东,殽函以西是不是叫山西或者关西呢?并不是——这片地方,也就是以咸阳为中心的秦国核心地带,叫作关中。
所谓关中,是站在秦国角度,相对于关外而言的,指的是函谷关以内,所以关中有时候也被称为关内,汉朝以后才有了关西的叫法。《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故事发生在渭州,今天的甘肃省平凉市,在咸阳西北大约 300 公里,“镇关西”镇的是好大一片关西,可见这个名号把牛皮吹得有多大。
我们读历史,经常会遇到关东、关西、关内、关外、山东、山西、河东、河西这些名词,现在你应该都不陌生了,以后还会遇到江左、江右之类的概念。
话说回来,在刘邦斟酌国都选址的时候,文臣武将们因为都是“山东”人,所以力荐洛阳,只有刘敬和张良推荐关中。
张良那番话,原文特别漂亮,我来带你领略一下:
“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史记·留侯列传》)
张良讲的左和右,和我们看地图的左和右刚好相反。所谓“左殽函,右陇蜀”,在地图上是右殽函,左陇蜀,也就是东边有殽山和函谷关,西边有陇山和蜀地的岷山,在这东西之间,是一片“沃野千里”。
战国秦汉年间,知识分子描述地理,经常会有很漂亮的排比句,尽情夸张,让听众心潮澎湃,但张良这番话不仅漂亮,还很务实,说沃野千里就真是沃野千里。为什么这样讲,我们可以看看《尚书·禹贡》。
《尚书》的篇章当中,影响力最大的有两篇,一是“洪范”,二是“禹贡”。“洪范”务虚,“禹贡”务实。“禹贡”是中国最早的地理专著,几乎所有搞地理研究的人都在围着它打转。即便测绘技术很发达了,不但能画出精确的地图,连等高线都能画出来了,但至少在名义上还要谨守“禹贡”。“禹贡”描写大禹治水,划分天下为九州,还记载了每一州的山川、地理、土壤、物产如何如何。九州分别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是不是很熟悉呢?没错,这些地名不但秦汉以后还在沿用,直到今天还能看到它们的痕迹:河北省简称“冀”,河南省简称“豫”,源头就在“禹贡”。
在“禹贡”设计的九州系统里边,关中属于雍州。这里的土壤,用“禹贡”原文来说是:“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意思是,土是黄土,田是好田。也就是说,这一带的土地是全天下最肥沃的土地,非常适合种粮食。“禹贡”的成文大约在春秋战国年间,再看《战国策》,苏秦游说秦惠王,夸赞秦国“沃野千里”,资源太充沛了,所以这样的好地方,简直称得上“天府”。(《战国策·秦策一》)
苏秦所谓的天府,到了张良那里增加了两个字,变成了我们熟悉的“天府之国”。今天提起“天府之国”,我们想到的是成都平原,但这个名号原先是给咸阳所在的关中平原的。在关中平原被誉为天府之国的时候,成都平原的存在意义仅仅是对关中平原的辅助,也就是张良说的“南有巴蜀之饶”。而“北有胡苑之利”指的是关中平原的北部和胡人相接,可以得到很多良种战马。更重要的是,关中平原北、西、南 3 面都有天然险阻,易守难攻,只有东面和山东六国相接。而且中国地势西高东低,所以张良的意思是,在天下太平的时候,东方的物资可以通过黄河和渭水逆流而上,费点力气供给关中,而一旦天下有变,中央军东进平乱的话,军需物资顺流东下,最方便不过。张良最后的两句归纳,“金城千里”形容关中不但易守难攻,而且打别人很轻松,“天府之国”形容关中物产丰富,不但粮食产量天下第一,还可以就近向一南一北借力。
用武之地
相比之下,洛阳怎么样呢?劝刘邦定都洛阳的人倒也讲得出一番道理,说洛阳也有山河险阻啊,东边有成皋,西边有殽山和渑池,背靠黄河,面前有伊水和洛水。但张良分析说:“这些都没错,但问题是,被这山河险阻围起来的地盘实在太小了,只有区区数百里而已,而且土壤贫瘠。更要命的是,山河险阻虽然说起来东西南北都有,但敌人真要打过来的话,从东西南北都不难打进来,所以‘此非用武之国也’,这片地方根本就不扛打。”张良所谓的不扛打,当然只是和关中对比。后来五胡乱华的时候,很得人心也很能打仗的姚襄进攻洛阳,一个多月没有打得下来。姚襄有一句名言,原话是这样的:“洛阳虽小,山河四塞之固,亦是用武之地。”所以姚襄的战略是:洛阳必须先拿下来,然后以洛阳为根据地开创帝王事业。
但洛阳终于没打下来,帝王事业也终于没能成功。(《晋书》卷 116·姚襄载记)
这至少可以看出来,洛阳其实不差,只不过关中更好。所以张良一番话让刘邦马上就拿定了主意,首都就定在关中了。具体地点,就是咸阳向南,渭水南岸的长安。
汉朝的长安城,北边几乎紧挨着秦朝的咸阳,西边一水之隔就是秦朝著名的阿房宫。后来的唐长安城又从汉长安城的位置向南移动了一点点。今天我们去西安,看到的那个规模宏大的完整的古代城墙,是明朝的西安城墙。从位置来看,明西安城全都在唐长安城的范围里边,规模比唐长安城小了很多。秦人自从公孙鞅迁都咸阳以后,不断经营咸阳城。原本公孙鞅时代的咸阳位于渭水北岸,后来到了秦昭襄王时代,在渭水南岸修建了章台和兴乐宫。南北两大建筑群需要沟通,所以一座横桥应运而生。等到秦朝建立,咸阳城的规模继续扩大,咸阳不再是传统上依山傍水的格局了,而是横跨了一条河。
《三辅黄图》讲出一个玄妙的建筑哲学,原话是:“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渭水对应着银河,横桥对应着牵牛星,这背后是汉朝人的神秘宇宙模型,所以《三辅黄图》很有可能解读过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