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最早是卫国人,后来到鲁国做官,立了战功,再后来,才到了魏国。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在鲁国立了赫赫战功的人,怎么会投奔魏国呢?咱们先从吴起在鲁国的经历讲起。

鲁国的北境紧挨着齐国的南境,两国经常打仗。这一次,齐国军队又杀过来。鲁国人知道吴起能打,想让他带兵和齐国作战,但又对他不太放心,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齐国女人。

吴起明白鲁国人的疑虑,果断做下了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杀妻求将。杀了妻子,向鲁国表忠心。

从此以后,“吴起杀妻”和“乐羊食子”成为一对可以配套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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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终于如愿地做了鲁国将军,把齐国军队打得大败,但他遇到了和乐羊一样的困境:功劳虽然有了,但人品不被信任。有人到国君那里进谗言,给吴起编排的第一条罪名是:吴起以前在曾子门下学习,母亲去世了却不回家服丧,这还是人吗?所以,曾子跟他断绝了关系。

这件事有个疑点,那就是,当时鲁国的情况和晋国差不多,有三大家族,合称“三桓”,早就把国君架空了,所以不管是谁,到国君那里去进谗言都没意义。所以最有可能的是,谗言是说给“三桓”听的,“三桓”也真的听进去了。

鲁国虽然也算礼崩乐坏,但毕竟是孔子的故乡,在所有诸侯当中对礼制传统最重视,算是矬子里的将军,所以才会对不给母亲服丧这种事看得格外重。不过,进谗言的人把吴起的师承关系搞错了。吴起是曾子他儿子的学生。曾子的儿子叫曾申,申是申请的申。这一点,从《史记》到《资治通鉴》都搞错了。

你读过论语的话,肯定对曾子不陌生,他是孔子最著名的学生之一。

关于曾子名字的读音,我要多说两句,他的名字叫曾参,我们今天通行读作 shēn,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里却说,它跟森林的“森”同音。唐朝人写诗如果拿“曾参”押韵的话,也都会和“森”、“心”、“深”这些字押韵。

但是我根据曾子的名和字的关系推断,他的名字原本应该读 cān。为什么呢?曾参,字子舆。“舆”就是车。春秋时代一辆车该有几匹马拉,不同的级别有不同的规矩,大夫一级的车有三匹马拉,就叫作参舆。把“参舆”这个词拆开,就成了名参,字子舆。

而曾子的儿子,名申字子西。十二地支当中的“申”在方位上对应着“西”,所以“申”和“西”是取名字的一套经典搭配,《左传》里边有好几个名申字子西的人物。

今天的普通话里,曾参和他儿子名字读音相同,为了方便你区分,接下来我就把曾氏父子按照字来称呼,父亲是曾子舆,儿子是曾子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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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来了:曾子西分明是一位儒家学者,吴起怎么后来成了武将呢?还有,既然是儒门弟子,吴起为什么拼着断送学业的风险,顶着那么大的舆论压力,就是不回去给母亲送葬呢?

很遗憾,《资治通鉴》对这些事情只字未提,我们有必要求助一下《史记》。在《史记》的版本里,吴起的身世是由讨厌吴起的人讲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大体来说,吴起出身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但他为了求取功名,周游列国,把偌大的家业败得精光。街坊邻居笑话他,他就把人家杀了,杀了 30 多人,所以必须出国避难。

和母亲诀别的时候,吴起咬破手臂发誓,说做不成高官就绝不回国。出国之后,吴起先在曾子西门下进修,没多久就因为不回去给母亲服丧,被老师逐出师门。吴起这才流窜到了鲁国,开始学习兵法,后来就有了杀妻求将的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从这段记载来看,吴起的出身虽然富,却不贵,不然单凭血统就能论资排辈做上高官了。他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不回家给母亲服丧倒也合理,因为一来这时候的他还没有混出名堂,不衣锦,不还乡,二来在老家全是仇家,回家就等于送死。

吴起被逐出师门,就等于在儒家圈子里坏了名声,混不下去了。但是为什么他偏偏又去了儒家大本营鲁国?更可疑的是在鲁国学兵法,鲁国哪有什么兵法可学呢?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吴起的兵法是跟曾子西学的,只不过这些兵法通常并不被人当成兵法,甚至连曾子西也不认为这是兵法。这套不是兵法的兵法,就是儒家经典《左传》。

说起兵法,我们通常只会把《孙子兵法》这种书当成兵法,但如果手边只有一部《孙子兵法》,就算倒背如流,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仗。真正带兵打仗,不是只懂谋略就够的,还要懂很多技术性的,具体而微的东西。所以,反而是一些表面上和兵法毫无瓜葛的作品更有实战指导意义。

我们看古代西方,没有像《孙子兵法》一样的兵书,但有几部书常被当成兵法来参考。有凯撒写给罗马元老院的年度工作汇报,凯撒叫它《手记》,后人给它改名叫《高卢战记》,里边有非常丰富的作战细节,甚至包括怎么传递信息,怎么给士兵发放口粮,敌人的武器装备有什么特点。

这些技术细节都来自亲身的实战经验——举一个小例子,有一次面对强敌,凯撒先把自己的战马放走,再命令全军都把战马放走,让每个人都没有逃生的希望,必须死战到底,然后再做战前动员,投入战斗。再看对面,高卢人手持盾牌,结成密集的方阵。罗马军队怎么才能把方阵打散呢?办法是投掷标枪。

如果我们单凭想像,会觉得由盾牌严密防护起来的步兵方阵完全不是标枪能突破的,标枪反而会被对方捡起来反投。而事实是,高卢人的盾牌很容易就被标枪穿透,但穿透之后,铁质的枪头会弯,没法伤人。这种情况,如果不经过实战,谁也料想不到。

还有更想不到的,那就是枪头弯掉之后虽然伤不到人,但也拔不下来,整个标枪会嵌在盾牌上。对于单手持盾的高卢人来说,这真是个好大的累赘,最后索性扔掉盾牌,全身毫无防护。这样一来,方阵就毫无意义了,很容易就被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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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凯撒时代相近的人如果需要带兵打仗,多读这些内容显然要比读那些抽象的谋略来得实用。

等凯撒从高卢回来,又和庞培打内战,把战争经过写成一部《内战记》。后人编书,把以上两部书和另外三部作者不详的小战记合编,统称《凯撒战记》,里边既有讲谋略怎么用,又有讲阵型怎么排布,军心怎么稳定,行军速度怎么保障,简直就是一部军事百科全书。

还有一部《长征记》值得一提,作者色诺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生活时代和吴起很相近。他这部书记载的是自己跟随希腊雇佣军远征,又被推举为指挥官带领全军长途撤退的经历,充满战术细节,所以经常被军人当成兵书来读。

《凯撒战记》和《长征记》,书的性质属于工作汇报、见闻笔记、回忆录,今天被归入历史类,很有历史研究价值,但在有心人的眼里,它们都是兵书。

《左传》也一样,名义上是帮助读者理解《春秋》的辅导书,在分类上既可以归入经,也可以归入史,不同的时代会给它不同的地位,而在有心人看来,这部书里有太多详详细细、面面俱到的作战描写,对军人来说很有参考价值,所以历代名将有不少都是《左传》爱好者。

按照《史记》里边讨厌吴起的人的说法,吴起在曾子西的门下并没有学习多久,但是,在刘向记载的《左传》师承系统里,吴起是曾子西的正统传人,所以也是《左传》学的第三代学术掌门人。推想起来,吴起大约没有把《左传》当成儒家经典来学,而是当成兵书来学的。后来吴起把《左传》往下传,传给的是自己的儿子,这应该看得出他对这部书有多在意了。

清朝学者姚鼐研究《左传》,怀疑吴起为魏文侯、魏武侯两父子做事,不惜篡改《左传》,给魏氏家族大说好话。(《左传补注序》)

你对姚鼐应该都不陌生,桐城派古文大师,中学语文课本有他的散文游记《登泰山记》,还讲过他的“义理、考据、辞章”三位一体的写作观。但是,姚鼐对吴起和《左传》的判断虽然有义理,有辞章,但考据功夫并不充足,只能说是一个推测。这个推测到底可不可信,我们姑且不论,但它至少可以作为一个环境证据,说明直到清朝,像姚鼐这样的学者依然并不怀疑吴起就是《左传》之学的正统传人。

既然吴起不但学过兵法很能打,而且为了表示效忠,连妻子都杀了,在战国群雄争霸的年代,这样的人应该很吃香才对,为什么他后来会离开鲁国投奔魏国呢?其实也是出于无奈。


说吴起坏话的人除了说他人品不好之外,那人还说出了一个政治理由:“吴起打仗确实打赢了,但是,鲁国是个弱国,以我们区区鲁国打败了强大的齐国,这种事在国际社会上传扬出去,恐怕其他国家会对我们不利。”这话乍听起来很不讲理。按说弱国打败强国,难道不该扬眉吐气、大书特书才对吗?从此腰杆可以挺直了,说话可以硬气了,再也不会被人小看了。但是,如果说这话有什么合理成分的话,那么它背后的道理是:强者和弱者各有各的生存法则,弱者的生存法则就是保持低调。如果弱者非要逞强,那就离死不远了。

就鲁国的现状来说,虽然打败了齐国,但那是吴起厉害,不是鲁国的国力真的比齐国强了。仗如果继续打下去,胜负就很难说了。其他国家如果把鲁国的这次胜利当成鲁国崛起的苗头,肯定都想赶紧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到那时候,就算吴起再能打,胳膊毕竟也扭不过大腿。

这种担心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历史上确实不乏先例。比如春秋初年,宋国明明是一个弱国,宋襄公偏偏想要称霸,姿态摆得很高,结果被真有实力的楚国狠狠收拾了一顿。

如果吴起有机会为自己辩白的话,应该会这么问:“我打了胜仗,难道还打错了吗?如果打胜仗是错,难道打败仗才应该吗?”打败仗当然不应该,但弱国苟活的策略是,就算打胜仗,也不能胜得太过分了,只要把敌人挡住或者赶走就可以了。推想一下的话,吴起大概太渴望建功立业,难得有一次指挥作战的机会,一定出了死力,下了死手,赢得太漂亮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齐国招惹鲁国,而是吴起为了立功,主动去招惹齐国。

《淮南子》有一段记载,说的是吴起飞黄腾达之后,被流亡人士屈宜臼批评了一顿。屈宜咎历数吴起的各种不是,其中一条就是太好战,一心只想立战功,当初就是为了立功才去招惹齐国的。一番话吴起听得变颜变色。(《淮南子·道应训》)

吴起在鲁国坐立不安,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


恰好,一心富国强兵的魏文侯很需要厉害的武将,而李克推行的改革里边,包括人力资源改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削弱贵族世袭。

刘向的《说苑》记载了魏文侯和李克的一段对话,魏文侯泛泛地请教治国方略,李克泛泛地回答说只要赏罚得当就好。魏文侯说:“我的赏罚很得当啊,但老百姓还是不够认同,这是什么情况呢?”这个问题引出了关键性的回答:“淫民”太多了。

所谓“淫民”,字面上的意思是放纵的、奢侈的、浮华的人。

那么,哪些人才是放纵的、奢侈的、浮华的人呢?李克明确回答:就是那些享受世袭待遇的人,他们仗着父辈的功劳,成天不做正事,只会吃喝玩乐。

政治要想搞得好,就必须“夺淫民”,也就是剥夺他们的待遇,拿这些钱招揽天下人才。(《说苑·政理》)

把李克的意见归纳成一句话,就是取消世袭制。这在当时绝对算是革命性的见解,要把贵族传统连根铲除。

在李克的推动下,魏国开始努力甩开世袭制的传统,而他们实行的雇佣制岗位灵活性大,经常可以出现岗位空缺。吴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吸引来了。当然了,话说回来,你可别一棍子把世袭制打死。事实上,所谓世袭制,存在着无数变体,一直绵延到现代社会。所以李克的问题如果放在今天,就会变成版权该不该有年限,遗产税该温和地收还是狠起来收……

比如曹雪芹如果有后人的话,是不是子子孙孙都可以拥有《红楼梦》的版权,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年年收取巨额版税呢?

这种问题即便在自由主义阵营也会引发严重分歧,但从欧洲的历史上看,正是所谓李克的“淫民”,才可以彻底摆脱求生的压力,治无用之学,做无用之事,这才有了很多伟大的创造,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都去花天酒地,那也可以带动很多就业。如果让“淫民”把财富都锁在自家地窖里,自己出去打工,挣多少花多少,这虽然精神感人,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会比花天酒地更大。

另一方面,从激励作用来讲,如果一个人知道无论自己做出了多么伟大的贡献,子女也得不到多少好处的话,那么他的积极性会不会受挫呢,尤其是对于那些年纪已经很大的人来说。

我们可以想像一下传说中的姜太公,都快入土的年纪了,忽然得到重用,从事造反事业——这已经不是杀头的买卖,而是灭门的买卖了——如果不是有机会给子孙挣下一个可以世袭的封国,他还会有动力去折腾吗?

所以,对于李克和魏文侯来说,这种改革方案的最大隐患是:当魏国取消了世袭制,而其他诸侯还愿意慷慨给出可以世袭的封赏的时候,人才流向就成问题了。

在竞争的高压下,员工的待遇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由能力和业绩决定的,而是由业内的竞争压力决定的:一分功劳可以给十分回报。等事业做稳了,老板再慢慢收拾那些功臣,把给出去的好处再拿回来。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一心富国强兵的魏文侯很需要厉害的武将,他费尽心思给自己打造出来的明君形象也很能给他吸引人才。但当吴起跳槽过来的时候,魏文侯却又有顾虑了。他不确定这个人能不能用,又去问李克了。

李克给出的意见里,说吴起这个人“贪而好色”。你会不会觉得诧异?如果只说吴起好色,这有可能,但这样一个志向高远,为达目标不惜割舍一切,又一直都在绝地求生的人,怎么可能会贪?

你可能误会了“贪”这个词的意思。“贪”和“好色”的组合,很容易让人把“贪”当成“贪财”,其实李克这里指的是欲望高,不满足。“贪”不是贪财,而是贪婪。吴起所谓的贪婪,表现在野心太大,往好处说就是事业心强。假如能从宋朝请一位街头大仙,用紫微斗数给吴起算命的话,那么演算的结果刚好会是我们从香港电影里熟悉的“杀破狼”命格:天上的七杀、破军、贪狼三颗星在吴起的命宫内外构成某种排列组合,说明这样的人会从事武职,一生颠沛流离,坎坷蹉跎,六亲疏远。

紫微斗数格局讲解-杀破狼格

贪狼和狼这种动物并没有任何关系,从词源上看,所谓贪狼,其实就是贪婪。

古人写字不规范,古书里边经常把“贪婪”写成“贪狼”。在紫微斗数里边,贪狼星也是桃花星,主管桃花运。这不难理解,毕竟桃花运也是和欲望有关的事情。吴起的“贪而好色”,刚好把贪狼星的这两个特点都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