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初入职场

于是卫公孙鞅闻是令下,乃西入秦。公孙鞅者,卫之庶孙也,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贤,未及进。

公孙鞅的祖父虽然好歹也是一代国君,但公孙鞅本人毕竟只是庶出,在家乡不容易熬出头,更何况小小的卫国只是一个小舞台,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于是,公孙鞅就像当年的吴起一样,毅然跨出国门,到大国、强国寻找机会。

公孙鞅首先选择了三晋当中的魏国,这很合理,因为魏国是战国初年的头号强国。但和吴起不同的是,公孙鞅并没有直接投奔国君,而是在魏国总理公叔痤的家里做了一名家臣,职位叫中庶子。这不奇怪,毕竟吴起来魏国的时候已经很有职场资历了,这可不是公孙鞅能比的。

公孙鞅投奔的这位公叔痤,你应该对他还有印象。

前边讲过,周显王七年(前 362 年)的浍之战,魏国打败了韩、赵联军,魏国军队的指挥官就是公叔痤。以公叔痤的身份,家大业大,需要不少人手来打理。人一多,势必形成管理层级。如果你看过英剧《唐顿庄园》,应该很容易理解贵族家庭里边庞大的家政管理体系。

给贵族做家臣,应该是春秋战国时代很多庶出子弟的出路。他们来做这个行当确实比平民子弟更有先天优势,毕竟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贵族家庭,对贵族的生活习惯非常熟悉,上岗基本不需要培训。

而另一方面,他们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又不可能有什么出路,外出谋生的话,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做贩夫走卒,那么,难道还有什么比做贵族的家臣更好的出路吗?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庶子”这个词也会被用来指称家臣,后来逐渐演变为正式的职位,秦汉以后甚至还进入了政府的职官系统。

公孙鞅在公叔痤的家里担任中庶子,中庶子的“中”,表示这个职位是主君的近臣,大约相当于领导的秘书、司机这一类,和领导很贴身,能有很多拉家常的机会,将来很容易得到提拔。大约正是因为常有这种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公叔痤才会充分了解了公孙鞅的才干。

会病,魏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卫鞅,年虽少,有奇才,愿君举国而听之!”王嘿然。公叔曰:“君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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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公叔痤还没有来得及把公孙鞅引荐到朝廷,自己就病倒了。在魏惠王过来探望的时候,公叔痤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做出了最后的政治嘱托,说自己有个叫公孙鞅的家臣,年纪虽轻,但有奇才,魏国的国政可以完全交付给他。

这话还可以翻译一下,公叔痤的意思是,自己这个现任总理马上就要死了,公孙鞅是继任总理的最佳人选。

但魏惠王不吱声,明显不以为然。公叔痤只好提出次优方案:“您如果不肯用他的话,一定要杀掉他,千万不能让他活着走出我们魏国。”

公叔召鞅谢曰:“吾先君而后臣,故先为君谋,后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卒不去。

这回魏惠王答应了。等魏惠王一走,公叔痤马上找来公孙鞅,向他道歉,说自己必须“先君而后臣”,对国君的义务优先于对家臣的义务,必须先为国君做打算,然后才能考虑私人关系。

现在为国君做完打算了,该讲的话都讲了,接下来就该忠告公孙鞅了。公叔痤把前后经过讲完,催公孙鞅赶紧逃命。

公叔痤的做法,是对道德两难问题的一种经典解法。你可以回顾一下,豫让行刺赵无恤的时候,赵无恤的家臣,也是豫让的好友青荓 (píng) 发现了藏在桥下正准备作案的豫让。

青荓很为难,对豫让说:“我跟你是多年的好朋友,我如果上去向主君如实汇报,那就有违交友之道,太不够朋友了,但如果我装聋作哑,那就有失为臣之道,对不起主君。真是左右为难啊,我该怎么办呢?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了。”就这样,青荓“乃退而自杀”。(《吕氏春秋·序意》)

如果把公叔痤换到青荓的位置,问题就有解了:凡事都有优先级,既然对君主的义务占有最高的优先级,那就先尽了这项义务,果断把豫让逮捕,等交了差,再尽对朋友的义务,赡养豫让的家人也好,自杀追随豫让也好,不会纠结。

人如果不想纠结,就有必要像公叔痤那样,把优先级的问题先搞清楚。公叔痤显然也不觉得通知公孙鞅逃命有什么对不起魏惠王的,因为在优先级的序列里,他的做法毫无道德瑕疵,至于魏惠王能不能抓得到逃命的公孙鞅,那就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了。

这就是优先级方案里最反人性的地方:只考虑对错,不操心结果。这倒很像儒家伦理,而普通人总要考虑结果,甚至认为结果才是唯一重要的。

公孙鞅的出走

王出,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卫鞅也,既又劝寡人杀之,岂不悖哉!”

当公孙鞅得知杀身之祸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表现得相当淡定,对公叔痤说:“国君既然不听从您的意见来任用我,又怎么可能听从您的意见来杀掉我呢?”

魏惠王确实没有把公叔痤的意见放在心上,在离开公叔痤的病榻之后,对旁边的人是这么说的:“咱们的老总理太可怜了,生病都生糊涂了,先让我把国政交给他的一个家臣,又让我杀了这个家臣,真是糊涂透顶了。”这段记载,为的是突出魏惠王的昏聩和公孙鞅的灵醒,但捏造的可能性比较高,因为它太不合情合理了。

在当时政治传统上,老总理临终指定继承人,这很正常,而继承人不但要被自己认可,还要被大家服气,也就是说,足够的资历是不可或缺的条件。所以在公叔痤推荐自己身边一个年轻家臣的时候,魏惠王的不以为然再正常不过。

公叔痤既然要推荐非常之人,就该做出非常之举,否则任何人都不会信他。而站在魏惠王的角度,不想重用公孙鞅,这很合理,即便真想重用,也必须冲破重重阻力;而杀掉公孙鞅,这简直是举手之劳,哪怕只是为了让临终的老总理安心,也不妨碾死这样一个小人物。

换句话说,无论魏惠王重用公孙鞅还是杀掉公孙鞅,都可以让老总理安心,而重用公孙鞅难上加难,杀掉公孙鞅轻而易举。正常人都会选择杀掉公孙鞅,公孙鞅本人更没道理算错这道简单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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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这件事上,反而是一向以夸张和捏造著称的《战国策》朴实得多,说公叔痤只是叮嘱魏惠王,就算不能重用公孙鞅,也不能让他离开魏国,没说要杀他,更没有随后和他发生的那段对话,然后就是关于魏惠王如何不以为然的记载了。

按照《战国策》的说法,这段时间里,公孙鞅应该没在公叔痤的身边,等他接到公叔痤去世的消息,公叔痤已经下葬了,所以公孙鞅才西去秦国,寻找新的就业机会去了。(《战国策·魏策一》)

按照礼制传统,贵族的级别不同,从死亡到下葬的间隔时间也不同。天子的间隔时间是 7 个月,诸侯 5 个月,大夫 3 个月。即便礼崩乐坏,也总是低级别的人去僭越高级别的标准。所以公叔痤从死亡到下葬,至少会有 3 个月的时间间隔。

如果我们采信《战国策》的记载,那就意味着在公叔痤死后,魏惠王确实一直没有对公孙鞅下手。

老东家死了,年轻的公孙鞅应该何去何从呢?听说秦孝公正在招贤纳士,那就去秦国闯闯看吧。至于秦国一直和魏国为敌,前不久还从魏国手里抢去了河西之地,如此深刻的国仇,公孙鞅当然一点都不介意,反正他本来就不是魏国人。

就算退一步说,魏国真是他的祖国,他应该也不会介意的,毕竟循名责实的话,只有理性选择的结果才有责任和义务可言,而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但公孙鞅很快就会发现,要想敲开秦国的大门,实在并不容易。


卫鞅既至秦,因嬖臣景监以求见孝公,说以富国强兵之术。公大悦,与议国事。

在老东家公叔痤去世之后,年轻的公孙鞅离开魏国,到秦国去碰运气。秦孝公正在招贤纳士,按说在秦国求职会很容易,但没想到,公孙鞅的求职路上竟然还要拉关系,走后门。

《资治通鉴》的记载很简略,说公孙鞅到了秦国以后,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见到了秦孝公,讲出了一套富国强兵的办法,秦孝公很兴奋,向他咨询国家大事。有了秦孝公的信任,公孙鞅就要在秦国大展拳脚了。

作为中间人的这位景监到底是何方神圣,司马光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角色,里边很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公孙鞅的 4 次面试

我们先来参考一下《战国策》的版本:讲得比《资治通鉴》更简略,只说公孙鞅去了秦国,得到了秦孝公的重用,从此秦国日益强大,魏国日益衰败,可见糊涂的不是公叔痤,而是魏惠王。(《战国策·魏策一》)

《史记》的版本就详细多了,首先就说公孙鞅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秦孝公。景监,“景”是他的氏,景氏出自楚国王族,是芈姓分支出来的几个大氏之一。景监可以跟屈原论本家。

景监的身份,原文说的是“嬖 (bì) 臣”。凡是嬖臣,重点都是说他们通过小人手段获得国君的宠爱,为士大夫所不齿。小人手段都包括哪些呢?既可能是阿谀奉承,也可能是男色。嬖臣的职位有可能是太监,但当时还不叫太监,而是叫寺人、阍、竖、小臣等等。

春秋时代很是出了几位有本事的太监,诸如竖貂、寺人柳——按照先秦的称谓习惯,职位在前,名字在后。“竖”和“寺人”表示身份,“貂”和“柳”才是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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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了解过这种称谓习惯,就会知道景监不是太监,但不巧的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一个“监”字,又因为他是“嬖臣”,所以后人很容易把他当成太监。

《史记》记载,秦孝公因为景监的缘故,召见了公孙鞅,结果被公孙鞅的高谈阔论搞得直打瞌睡。等把公孙鞅打发走了,秦孝公对景监发了好一通火。景监当然不能白受这份委屈,就去找公孙鞅泄愤。

公孙鞅解释说:“我跟国君谈的是‘帝道’,帝王之道,他不开窍,怎么能怪我呢?拜托您再帮我引荐一次吧。”景监被说动了,又给公孙鞅争取到一次面试机会。这一次,公孙鞅又是好一番高谈阔论,比上次更卖力,但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

面试结束,秦孝公又去骂景监,景监转头又去骂公孙鞅,公孙鞅继续辩解说:“我这次给国君谈的是‘王道’,王者之道,他听不进去而已,并不是我的道理不对。拜托您再帮我引荐一次吧。”

不知道为什么,景监又被说通了,给公孙鞅争取到了第三次面试机会。按说公孙鞅如果真有这么神奇的说服力,第一次面试就能拿下秦孝公了。反正无论如何,第三次面试终于初见成效,秦孝公虽然还是不觉得公孙鞅的策略合用,但至少听得下去。

公孙鞅后来对景监说:“我这回跟国君谈的是‘霸道’,称霸之道,国君动心了。

所以还得麻烦您,再帮我引荐一次。”第四次面试,大功终于告成。秦孝公听得着迷,膝盖不自觉地就往公孙鞅跟前靠近,一连听了好几天还不过瘾。这里稍微解释一下,当时人们的生活起居,没有椅子,人要跪坐在席子上,今天的日本还保留着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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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态度陡变,这让景监感到惊奇,问公孙鞅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孙鞅回答说:“一开始的时候,我给国君讲的是帝道和王道,那是夏、商、周三代的成功之道,但国君嫌这条路见效太慢,他说贤明的君主都应该趁着自己的有生之年就扬名天下,哪可能一代代人慢慢积淀,最后才熬出来一个帝王事业呢?国君既然有这种要求,那我就不讲帝道和王道了,只讲强国之术,所以国君才会特别兴奋。当然,这条路虽然也走得通,见效也快,但毕竟达不到商朝和周朝鼎盛时期的那种高度。”

“非其人弗自”

《史记》的这段记载太像小说了,也很不合情理,很难想像一个毫无资历的年轻求职者会这样不珍惜面试机会,HR 和公司老板竟然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

而且秦孝公在昭告天下的时候明明就讲清楚了自己的人才诉求,公孙鞅怎么可能还会傻到先拿帝道、王道去试探呢?本该是一拍即合的事情,偏要设置阻碍,一波三折,这是小说家的笔法。

所以,《资治通鉴》大删大减,只保留了公孙鞅通过景监求见秦孝公,用富国强兵之术打动了秦孝公的内容。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司马光不相信《史记》这段故事化的记载,为什么不把景监这个角色一起删掉呢?景监的存在确实很多余,因为秦孝公既然招贤纳士,自然会开辟人才面试的规范渠道,哪还需要拉关系,走后门才能争取到一次面试机会呢?

儒家有一项行为准则,叫作“行不由径”(《论语·雍也》),字面的意思是不抄近路。不能抄近路,那就只能走大路,远一点也无妨。找中间人倒不算抄近路,儒家是很提倡事事都要有中介的,这种礼数今天照例还能在日本看到。

公孙鞅错就错在,找中介找到了景监身上。景监不是正经人,而是“嬖臣”,换言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君子应该洁身自好,不能找小人帮忙。一旦晋身的门径有了瑕疵,后面就怕一步错,步步错了。

儒家经典《礼记》给出过一条明确的行为规范,原话是:“事君不下达,不尚辞,非其人弗自。”(《礼记·表记》)

公孙鞅违反的就是“非其人弗自”,找了不该找的人来引荐自己。清朝学者朱彬写过一部《礼记训纂》,在解释这段话的时候正是拿公孙鞅举例子,说他拜托景监就属于“非其人”,找了不该找的人。

当然,公孙鞅本人对自己是不是违反了儒家的行为规范一定不会在意,但重要的是,王安石之所以得到宋神宗的信任,一个叫蓝元震的宦官起过很大的作用。讨厌王安石的人总是把他比作公孙鞅,给这两位改革家找出了各种相同点,偏巧这两个人就连“不正当”的晋身之阶都如出一辙。

不只是宋朝人这么干,宋朝以后的人一样这么干。比如明朝学者杨慎——你就算没读过他的书,也一定知道他那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杨慎看来,王安石是当之无愧的“古今第一小人”,和坏蛋公孙鞅尽是共同点,公孙鞅晋身是通过阉人景监,王安石呢,他的晋身是通过阉人蓝元震。《升庵集》卷 51“宋人议论不公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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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痛恨自己时代里的宦官,和他们结过深仇,以至于以他那么大的学问,竟然也会意气用事,把景监当成了阉人。

至于蓝元震,在历史上虽然不太有名,却和两篇很著名的古文有关。这两篇名文,一篇是欧阳修的《朋党论》,欧阳修之所以要写这篇文章为“朋党”概念洗白,就是因为蓝元震向宋仁宗上疏,指责欧阳修和范仲淹等人结党。

另一篇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你也许还记得开头那句“庆历四年春”,蓝元震攻击范仲淹一党正是在庆历四年,范仲淹被搞得焦头烂额,只好请求外任,庆历新政就此失败,然后到了庆历六年,在失败的阴影里不断给自己打气的范仲淹才提笔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滕子京写下了《岳阳楼记》,文章写到“忧谗畏讥”这一句的时候,范仲淹很可能就想到了蓝元震。

如果你以为蓝元震只是讨厌改革派,那就错了,因为司马光在日记里提到赵悦道跟自己讲过,说王安石秘密结交宦官,尤其是张若水和蓝元震,所以皇帝才被蒙蔽,一直信任着他。

有一次皇帝暗中派出了两名宦官,考察王安石搞的青苗法改革到底好不好,宦官回来使劲说好,所以皇帝对王安石更信任了,改革的力度也更强了。(《温公日记》)

宋神宗之所以要派宦官暗中考察青苗法,《宋会要》和《宋史》交代过前因后果,说青苗法刚刚推行的时候,反对的声浪很高,带头人是老臣韩琦。宋神宗派出密使张若水和蓝元震到民间考察实情,得到的消息是:青苗法很受老百姓的欢迎。宋神宗拿这个暗访结论堵大家的嘴,结果文彦博愤愤不平,说人家韩琦是三朝宰相,他的话您不信,却轻信两个阉人!(《宋会要辑稿·食货四·青苗》)

王安石到底有没有结交蓝元震,是不是被冤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愿意这么相信。在他们看来,蓝元震是阉人,更是嬖臣,王安石走通蓝元震的关系,和公孙鞅走通景监的关系能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很可能在司马光看来,公孙鞅 4 次面试的故事太假,该删,但作为面试中介的这位嬖臣景监太有资治意义,他的存在,理应让后世的所有帝王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