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老子的太史儋

《史记》记载,周烈王继位的第二年,周太史儋来到秦国,对秦献公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说,周和秦以前是一家,后来分家了,分家 500 年之后又合并在一起,等到合并之后的第 17 年,将会有霸王出现。俗话说的“五百年前是一家”,最原始的出处就在这里。

我们先看一下这位太史儋的身份:所谓周太史儋,“周”表示他是周天子直辖区的人,“太史”是他的官职,主要职责是管理档案。凡是做这种工作的人,看过的文字材料远比普通人多,对典章制度、历史源流等等都很在行,是当之无愧的知识精英。“儋”是他的名字,严格来说是他的“名”,不知道他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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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这位太史儋的全部身份信息,你有没有想起另一个人:也是周王室的史官,名字的读音也是 dān,也很有学问,也去过秦国,还写了一本 5000 字左右的书,然后就不知所踪了。没错,他就是著名的老聃,尊称老子。那么,周烈王二年来到秦国的这位太史儋,会不会就是老子本人呢?

早在司马迁的时代里,就流行着这种说法。但司马迁看不清真相,我们今天同样看不清真相。繁琐的考据就省去好了,你只要把太史儋想像成一位像老子一样的智者就好。

下一个问题是:太史儋为什么要去秦国?

根据周朝的传统,到诸侯国进行实地考察,记载诸侯国新近颁布的法令,这是中央史官的职责。当然,这时候的周王室已经惹不起任何一个诸侯国了,就算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也仅仅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而已。

而在秦国那边,秦献公,也就是当年那个从魏国回来夺权,逼死秦出公母子的公子连,一直在搞改革。毕竟改革是战国时代的主旋律,秦献公也不甘人后,所以还真有不少新的规章制度值得让史官记下来。

秦献公的改革,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确实很有进步色彩,最典型的就是“止从死”,废除活人殉葬制度。在此之前,秦国一直都有活人殉葬的传统,“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去世的时候,殉葬人数有明确记载,多达 177 人,这些人并不都是奴婢。

《诗经》有一首《黄鸟》,讲的就是秦穆公死后,秦国 3 位栋梁之才为他殉葬,这让秦国人非常惋惜:“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一句句沉痛的嘶吼,埋怨老天爷不睁眼。

殉葬不但特别浪费国家财富,还特别浪费人力资源,而且从《黄鸟》这首诗来看,秦国人已经对殉葬传统很有意见了,不觉得这是很崇高,很应该的事情。既然民意已经形成,那么废除活人殉葬的改革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就是秦献公的改革风格:不和大家拧着干,不像楚悼王和吴起那样。

秦献公的改革,还有加强县制,推行所谓“户籍相伍”,简单讲就是对老百姓实行准军事化的管理,再有就是迁都栎 (yuè) 。(《史记集解·秦本纪》)“栎”这个字,通常读 lì,只有在用作栎阳这个地名的时候才读 yuè。

秦国的栎阳在今天陕西临潼的栎阳镇和武屯镇附近,当地还看得到秦国故城遗址,城址附近有大片墓葬,从战国时代历任秦国国君的陵墓,到汉朝的皇陵浩浩荡荡地排布着,其中就有秦献公的墓葬。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当时国际社会的一个共性了:大家好像都在迁都。

首都这样变来变去,真的好吗?对比一下今天的世界,各个国家的首都基本上都是稳稳当当的,北京还是北京,伦敦还是伦敦,巴黎还是巴黎。这方面最大的事件也无非就是汉城改名首尔,只是改个名字而已。

而在战国时代,诸侯们的频繁迁都,一方面看得出国际局势的高度紧张,另一方面,迁都其实也是搞改革的一种辅助手段。

试想一下,一个大型机构,政府也好,公司也好,时间久了,人事关系就会盘根错节,牵一发也许就会动全局。要想重新整顿班底,只要用上迁都或者类似的什么办法,就会不着痕迹地把想弄掉的人弄掉,把想扶植的人扶植起来。

无论如何,秦献公的一系列改革,值得被周王室的太史官走访一下,记录一下,至少多和秦国联络,增进一点感情也是好的。

血统传说

太史儋对秦献公讲出的预言,到底应该怎么解读,历代学者各执一词,到今天也没有定论。大体可以确定的是,周和秦原本是一家人,理应血浓于水。这好像很难理解。前边讲过,周朝是姬姓,秦国是嬴姓,姓都不一样,怎么会是一家人呢?

老子是如何当上周朝国家图书馆馆长的?

按照《史记》和《国语》的说法,姬姓和嬴姓都可以追溯到黄帝身上。黄帝生了 25 个儿子,其中 14 个儿子得到了姓,一共有 12 个姓。你可以把一个姓当成一个部族的名号,上面那段话的意思就是:黄帝的 14 个儿子分别统治 12 个部族。姬姓就是这 12 姓之一。

黄帝有这么多儿子,显然不是同一个女人生的。黄帝的正妃,大老婆,只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玄嚣,老二叫昌邑。

昌邑的儿子高阳很有出息,所以在黄帝驾崩以后,高阳继位,成为五帝系统里的颛顼 (zhuānxū)。等到颛顼驾崩,继位的是伯父玄嚣的孙子高辛,这就是五帝系统里的帝喾 (kù)。帝喾驾崩以后,儿子挚继位。挚的能力不足,禅让给同父异母的兄弟放勋。这位放勋,就是帝尧,“尧舜禹”里边打头的那位尧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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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嫡长子继承制,那么挚和放勋其实都没有继承权,因为他们的母亲都不是帝喾的大老婆。帝喾的大老婆名叫姜原,这个原字,史书上有的写成平原的原,有的写成姜嫄,都是指这个女人。

姜原的儿子之所以没能继承帝位,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并不是帝喾。这倒不是因为姜原出轨,而是有一次在野外,姜原很偶然地踩到了一个巨人的脚印,没想到就这样怀孕了。等孩子降生,姜原不敢要,把他扔了。

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不管把孩子扔在哪儿,鸟兽都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姜原明白这孩子不同凡响,那就不扔了,好好养活吧。因为原本要扔掉他,所以给他取名为弃,也就是“弃婴”的意思。

弃,长大以后成为种田的一把好手,大家都来找他学习耕种技巧,家家户户的粮食产量因此都提高了很多。于是,尧圣人把弃提拔为农业最高长官。在弃的指导下,毫无悬念,全天下粮食增产。

到了舜执政的时代,弃被尊称为后稷,翻译过来就是“粮食之神”,而且“别姓姬氏”,这就等于没人再追究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了,直接把他的血统认定为黄帝的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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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后稷,后来被周族人奉为始祖。周王室之所以姓姬,就是这么来的。如果我们相信《史记》对于古史的这些记载,并且严格根据 DNA 追溯血脉的话,那么周族人显然并不真的是黄帝的后人,换句话说,他们不是炎黄子孙,而是留下了大脚印的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的子孙。

再看秦国的先祖,貌似也是黄帝的血脉。当帝位从黄帝传到颛顼之后,颛顼有个孙女,名叫女修。女修有一天正在织布,天上飞过一只玄鸟,下了一个蛋,鸟蛋掉下来,被女修吞掉了。

女修就这样怀了孕,生的儿子取名大业,大业又生儿子,取名大费。大费追随大禹去治水,功勋卓著,后来又帮着舜驯化鸟兽,把野生动物驯化成家禽、家畜。因为这些功劳,大费被称为伯益,大概是称赞他能让家禽、家畜多生多育的意思。舜还赐给他一个姓:姓嬴。这就是秦国嬴姓的来历。

如果追溯父系血缘的话,嬴姓的始祖应该是玄鸟,一只黑色的、神秘的燕子。但从母系的血缘追溯,确实可以追溯到黄帝身上,比姬姓来得还要根正苗红。氏族谱系向来都很繁琐,所以我这里先简单做一个小结:

周族奉后稷为始祖,后稷无论从父系还是从母系上看,都和黄帝无关,只是因为提高粮食产量有功,被舜赐给了黄帝族裔 12 姓当中的姬姓,这才变成了黄帝名义上的后裔。

秦族从母系追溯,身上确实流着黄帝的蓝血,但在古人的观念里,父系才是最要紧的,母系无关紧要。

简单讲,相对于黄帝的血统,秦族相当于外孙,虽然血脉相承,但毕竟是外姓;周族相当于过继来的孩子,虽然血脉不搭界,但毕竟进了父系的家谱,也就不算外姓人了。

另一方面,后稷因为农业上的功劳,被舜赐姓姬;伯益因为驯养家禽、家畜的功劳,被舜赐姓嬴。这意味着在舜的时代,周族始祖和秦族始祖各展所长,造福天下,都是舜的好帮手,这就是太史儋所谓的周和秦以前是一家。

五帝的传说与历史的捏造

司马迁亲口交代过,他自己所在的时代里有很多人讨论五帝的事迹,但各说各话,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在可靠的材料里边,《尚书》没讲过尧以前的事,孔子传下来的《五帝德》和《帝系姓》倒是讲到了黄帝,但有些儒生竟然并不学习这两本书,是不是不以为然呢?最后,司马迁综合了五花八门的说法,尽可能地去伪存真,这才写成了《史记》的第一篇《五帝本纪》。

其实以今天的学术标准来看,司马迁的去伪存真有点简单粗暴。

在《五帝本纪》里边,五帝的前 3 位——黄帝、颛顼、帝喾——的历史,全部根据《五帝德》和《帝系姓》;五帝的后 2 位——尧和舜——的历史,主要从《尚书·尧典》照抄过来。

显然司马迁很相信《尚书》和孔子的权威性,但他失察的是,《尧典》是晚到战国时代才成文,而《五帝德》和《帝系姓》也很可能只是假托孔子的名义,并没有经过孔子的整理。

《五帝德》和《帝系姓》在汉朝被编进了《大戴礼记》。顾名思义,所谓“大戴礼记”,是一个被称为大戴的人对儒家礼仪的材料所做的整理汇编,内容小到穿衣戴帽,大到国家大典,这是儒家最繁琐的学问。因为太繁琐,所以文献材料特别多。

这些文献虽然先被秦始皇禁了一次,又被项羽烧了一次,连年战火肯定又造成了不小的损毁和流失,但剩下来的还是不少,只是在历经劫难之后残缺不全,需要认真整理。

西汉时期的礼学名家有戴德和戴胜两位,论血缘是叔侄,论师承是同门,人们称戴德为大戴,戴胜为小戴。大戴和小戴各自整理出一批礼学文献,由大戴整理出来的称为《大戴礼记》,由小戴整理出来的称为《小戴礼记》。

儒家十三经里的《礼记》就是《小戴礼记》,地位崇高,“四书”里的《大学》和《中庸》也是从《小戴礼记》里边抽出来的。而《大戴礼记》一直没人重视,被儒家的经典系统排除在外,坐了两千年的冷板凳。

这份冷遇是有原因的:《大戴礼记》的不少内容让人越看越不敢信,甚至有人怀疑这部书根本就不是戴德编的。

今天我们有了更多的出土文献来做佐证,可以断定《大戴礼记》收录的篇章确实是流传在战国到西汉年间的儒家文献。但这就足以导致我们怀疑《五帝德》和《帝系姓》的可靠性,因为它们的内容太有战国人典型的捏造风格了。战国时代的人为什么喜欢捏造历史?因为战国时代的历史总要为现实服务。如果服务水准不达标,就得认真改正。所以,现实的需求越强,战国人捏造历史的动力也就越大。

战国时代的主旋律,一是冲突,二是融合。

就冲突而言,证明我爸爸比你爸爸厉害就显得尤其必要,其次重要的,是证明你爸爸亏待过我爸爸;就融合而言,证明我爸爸和你爸爸曾经是一家,所以你现在虽然归我管,但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应该把我当成家人来看,或者反过来,我现在虽然归你管,但不证明我屈服了你,而仅仅是因为你爸爸和我爸爸本是一家人,我爱你,不跟你计较。

拼爹游戏

战国历史就自然变成了不自觉的心理策略,既能帮赢家赢得轻松,也能帮输家输得心安理得。

无论冲突一途还是融合一途,都会导致历史被打扮得越来越古老。在冲突一途上,如果爸爸没能比得过,那就比爷爷,这边刚搬出厉害的爷爷,那边又搬出来更厉害的祖爷爷。在融合一途上,如果你我 300 年前不是一家,那就 400 年前是一家,还不行的话,那就 500 年前是一家。

同样的模式在很多领域都会出现,最典型的比如宗教界:古代中国的儒、释、道 3 家,一面要抢夺信仰的地盘,一面要想方设法把对方收归己有,结果教派祖师爷越变越古老,真正的祖师爷反而辈分越来越低。

战国时代历史服务现实需求,还有一种表现,就是人际关系网被越拉越大,原本不相干的人物逐渐被好事者们牵线搭桥。

这就像今天我们看漫威的英雄故事,最先看到的是钢铁侠、蜘蛛侠、绿巨人……

每个角色独立成章,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传奇,不知道从哪天起,钢铁侠和蜘蛛侠变成了师生关系,后来又出现了复仇者联盟。

尧、舜、禹传承谱系的确立就很有漫威风格。

禹的传说故事最先出现,这位大禹被上天指派,来人间治水,造福世界。这样一位光荣天使,并没有和尧、舜存在任何瓜葛,当然也就不曾在后者的朝廷里作过臣子,这 3 位圣人的关系网显然是被后人附会出来的。至于尧以前的那些更加复杂的关系网,可想而知,可信度就更低了。

战国人对远古历史的打造还很有系统工程的感觉:先有一整套抽象的理论框架,再拿所谓历史事实去填充这个框架。

战国流行的五德理论,用金、木、水、火、土对应五种德行。

五德理论的盛行,导致了凡事非五则不成套。所以远古的天子必须有 5 个,合称五帝,而讲论五帝的人,你有你的五帝,我有我的五帝,所以才让司马迁很头疼。

《史记》最后采纳了《五帝德》和《帝系姓》的版本,这样一来,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的说法才算最终成型,然后随着《史记》地位的上升,《史记》的五帝版本才成为最后的赢家。

那么,我们用《史记》的五帝版本来理解太史儋对秦献公的预言,到底合不合适呢?

当然不一定合适,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太史儋对周、秦两族的缘起到底是怎么理解,或者说是怎么捏造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历代学者对于太史儋预言的解读照例陷入了各说各话、莫衷一是的境地,谁也说不服谁。但没办法,现在除了《史记》,我们也没有更合适的材料了。

周族和秦族由合变分

《史记·秦本纪》记载,伯益被舜赐予嬴姓之后,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后来进入夏朝,到了夏朝末叶,也就是暴君夏桀统治的时代,有一支嬴姓子孙背叛了夏朝,投靠了商族,帮助商汤王灭掉了夏朝。从此以后,嬴氏家族作为商朝的开国元勋,地位尊崇,成为商朝的重要诸侯。

而周族人在夏朝灭亡之后,和商朝若即若离,后来虽然臣服于商朝,但地位和忠诚度都远不如嬴姓诸侯。

到了商朝末叶,也就是暴君纣王统治的时代,嬴氏家族出了两个能人:蜚廉和他的儿子恶 (è) 来。(“恶”,据于省吾考证,当为“亚”的讹误,是官职的名字,可备一说。)这对父子各有各的特长:蜚廉是飞毛腿,恶来是大力士,全靠一身本领为纣王效力,这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助纣为虐”啊。

秦国的起源到底是什么样的

然后周族兴起,武王伐纣,顺手也把恶来杀了。蜚廉当时正在外地出差,听到噩耗,大约准备找周武王去报国仇家恨,却被制止了。蜚廉一直没能回家,死后被葬在霍泰山。

你也许还记得这个地方,在三家分晋的前史里,霍泰山的山神很为赵无恤出过力。这座霍泰山,就是今天的霍山,主峰在山西霍州一带。东北偏北大约 200 公里就是晋阳,今天的太原。

从商朝开国到蜚廉之死,这段时期,大约就是太史儋所谓的周族和秦族由合变分的时期。

蜚廉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季胜,季胜的儿子孟增不在意祖上的血仇,甘心为周朝效力,很得周成王的宠信,还得到了宅皋狼这个地方作为采邑,所以孟增也被称为宅皋狼。

前边讲三家分晋的前史,讲到智瑶狮子大开口,分别向韩、赵、魏三家索要土地。如果采信《战国策》的记载,智瑶向赵无恤要的,就是这个宅皋狼,大约在今天山西吕梁市的离石区附近。(《战国策·赵策一》“宅皋狼”作“蔡皋狼”)

住在宅皋狼的孟增有一个很厉害的孙子,名叫造父,他会成为赵国人的先祖。也就是说,在这张越织越大的人际关系网里,赵国也被加进来了。

秦国的建立

前两讲我们谈到不少英雄豪杰,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周族的先祖后稷擅长农业生产,秦族的先祖伯益擅长驯化鸟兽,伯益的后人蜚廉和恶来一个是飞毛腿,一个是大力士。现在要讲的这位造父也有特殊的本领:驾车。

驾车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以 4 匹马规格的车子来看,每一匹马由两根缰绳控制,车手总共需要同时控制 8 根缰绳。当时的天子周穆王很喜欢周游世界,当然,周游世界由周穆王本人负责,喂马劈柴交给手下人去办,造父就是专门给周穆王驾车的。

周穆王越玩越远,没想到国内发生了叛乱,必须马上回国平叛。

在这个紧要关头,造父拿出了全副本领,上演速度与激情,驾车带着周穆王在一天之内疾驰千里,及时赶回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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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父因为这份功劳,得到赵城作为采邑。

赵城,位置就在今天的山西洪洞县赵城镇。造父就在赵城生儿育女,这一支嬴姓子孙以赵为氏,而恶来的后人来赵城投奔富裕亲戚,也随着造父的后人以赵为氏。这两支嬴姓子孙合二为一,一路发展为晋国的赵氏家族,然后建立赵国。从这一段家谱来看,赵国和秦国原本也是一家人。

在恶来子孙里边,有一位非子,离开赵城,到犬丘定居。今天我们很难确指这个犬丘到底是什么地方,推测是甘肃天水附近,那里水草丰茂,很适合发展畜牧业。

非子身上毕竟有着祖先伯益的基因,养马养得尤其好。当时在位的天子是周孝王,听说了非子的名声,就委任他给周王室养马。后来非子正是因为养马有功,被周孝王赐给秦地作为采邑,还让他继承了嬴氏家族的祭祀权,所以非子被称为秦嬴,意思可以理解成“秦地的嬴姓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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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讲过,宗法结构是周朝社会的基本结构,宗法要区分大宗和小宗,小宗要服大宗管。周孝王让非子,也就是秦嬴继承嬴姓家族的祭祀权,这就等于认可了他在嬴氏家族里的大宗身份。秦嬴因此就是嬴姓大宗的宗子,是天下嬴姓人的族长。

这个身份,是可以由嫡长子一脉相传下去的。所以从秦嬴开始,可以看作太史儋所谓的周与秦的分而复合。

但这时候的秦嬴,虽然有采邑,但还不是诸侯,只是“附庸”。所谓附庸,够不上诸侯的级别,没资格单独朝见周天子,只能做某个诸侯的小跟班。秦正式成为诸侯,还要再等上大约 200 年。

大约 200 年后,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自取灭亡。没什么人愿意帮一下周幽王,而秦国的当家人秦襄公挺身而出,作战很卖力。但周幽王还是被杀了,继任的周平王迁都雒邑。

在周平王迁都的时候,秦襄公派兵一路护送,继续为周王室效力。所以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赐给他岐山以西的大片土地,秦国至此才算正式建国。

前边讲过,周朝的诸侯国几乎都是周朝初年分封下来的,所以秦国显得格外特殊,资历比谁都浅。

秦襄公得到的封地也很烫手,因为岐山以西的地方是周王室的故土,在申国和犬戎联军攻杀周幽王的时候,犬戎毕竟是蛮族,一路烧杀抢掠,把岐山附近的地盘要么毁了,要么占了,所以周平王是因为回不了家,没办法才要迁都。

被犬戎毁掉和抢走的地方,周平王没信心夺回来,所以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把那片地方分封给秦襄公了。

秦襄公要想拿到封地,必须靠抢。秦襄公就这样回去抢地盘了,到了儿子秦文公这一代才算把犬戎赶走。但无论如何,从名义上讲,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这是正式册命,所以,太史儋所谓周与秦的分而复合也许不是指秦嬴受封为附庸,而是指秦襄公受封为诸侯。

至于太史儋所谓的周与秦在分家 500 年之后又合并在一起,这 500 年到底怎么算,其实根本算不清楚。

反正五德理论流行的时候,什么事情都爱扯上“5”这个数字,只要沾上“5”就有某种神秘力量。所以孟子才有那句名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然后自己算算日子,觉得“王者”早就应该出现了,推行仁政的机会就在眼前,为此自信爆棚。(《孟子·公孙丑下》)

霸王和霸主

现在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太史儋的预言:“周和秦以前是一家,后来分家了,分家 500 年之后又合并在一起,等到合并之后的第 17 年,将会有霸王出现。”预言虽然很含混,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两个要点:第一,太史儋在和秦献公努力拉近关系,强调彼此同根同源;第二,周、秦分而复合之后,将会出现一位天命所归的英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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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领袖的身份,太史儋的原话用词就是“霸王”,但这很可能是把“霸主”误写成了“霸王”,因为当时还不可能把“霸”和“王”连起来用——那时候“霸”就是“霸”,“王”就是“王”,周天子是永远的“王”,而只有被其他诸侯服气的,被当成老大哥看待的诸侯才是“霸”。“霸”这个字并没有负面涵义。

如果我们把周朝想像成一个大家庭的话,那么周天子作为“王”,相当于父亲的角色,称“霸”的那位诸侯就是父亲的大儿子,所有兄弟们的大哥。后来秦朝灭亡,项羽分封了 18 个诸侯王,那时候的诸侯已经正式称“王”了,项羽本人是所有诸侯王的大哥,所以头衔不是“王”,而是“霸王”。“霸王”是所有诸侯王的大哥,虽然身份高,威望也高,但毕竟和大家还算平辈,而所有诸侯王,包括霸王,头上还有一个“义帝”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所以,太史儋所谓的霸王,很可能就是霸主,是诸侯们的老大哥,就像“春秋五霸”那样。“春秋五霸”当中的第一位霸主齐桓公,称霸江湖的时候打的是“尊王攘夷”的旗号,带着兄弟们一起尊崇周天子,就像家里的大哥带着兄弟们一起孝顺老父亲一样,这就给后来的霸主们设置了一个政治基调。

从这里推想太史儋的意思,大约是暗示秦献公就是那个天命所归的霸主,可不能去学三晋和齐国那种只想篡权谋私利,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的坏榜样,而应该负起老大哥的责任,带领天下诸侯一起尊奉周天子。

这样的话,对周王室也好,对秦国也好。反正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历史已经证明了我们分则两害,合则两利,为什么不能重续旧好,争取双赢呢?如果事情当真如此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推断的是:刚刚继位的周烈王很有忧患意识,通过太史儋向秦献公抛出橄榄枝,想要拉拢秦国作为自己的忠实盟友。至于周、秦在远古时代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反正无从查证,太史儋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大可以仗着自己的权威地位尽情忽悠。

但是,事情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在太史儋的预言里,“17 年”这个说法过于具体了,在史料里边,凡是具体到这种程度的预言,基本可以断定是出于后人的附会。

如果我们相信所谓太史儋的预言只是出自后人附会的话,那么就可以循着“17 年”这个线索来找蛛丝马迹。

然后就会发现,在秦献公的接班人秦孝公的时代里,商鞅变法轰轰烈烈,秦国国力蒸蒸日上,于是在秦孝公十九年(前 343 年),天子周显王承认了秦孝公的霸主地位,第二年(前 342 年),诸侯纷纷来向秦国贺喜,秦孝公派人带着军队和诸侯在逢 (páng) 会盟,然后一同朝见周显王。

这些事情,《资治通鉴》后文都有讲到。

那么,以秦孝公成为霸主的时间往前推 17 年,秦孝公二年(前 360 年),周显王派人把胙 (zuò),也就是祭祀大典上用过的肉,赐给秦孝公,这是很隆重的礼遇。

在秦国人的解读里,这应该足以标志着周与秦的复合。那么所谓太史儋预言的意义,大约一是为秦孝公摇旗呐喊,神化他的身份,二是暗示着如果秦国取代周朝,完全合情合理,毕竟这只是一家人的分分合合嘛。

政局越复杂,国际关系越紧张,所谓历史就会变得越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