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雄辩
鲁阳,顾名思义,地处鲁山之阳。这是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大约就是今天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一带。
今天你去鲁山县,会看到县城的几条主干道叫向阳路、人民路、花园路,名字既很普通,也好理解,但偏偏还有一条主干道特别另类,叫墨公路。墨公路的“墨公”,指的就是诸子百家里的墨家祖师爷,墨子,因为鲁山县,也就是当年的鲁阳,很可能就是墨子的老家。
墨子到底是哪里人,其实早就搞不清了。主要有 3 种说法,说他是鲁国人,或者宋国人,或者楚国人。在最后一种说法里,墨子正因为是鲁阳人,鲁阳当时属于楚国,所以才说墨子是楚国人。
无论墨子到底是不是鲁阳人,反正鲁阳和鲁阳附近的阳城都是墨子活跃的地方。
阳城也在楚国,宋玉的名文《登徒子好色赋》形容邻家美女“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说的就是这个阳城。阳城的具体位置很难确认,大致推测的话,或许就是今天河南省南阳市方城县一带。今天如果从鲁山县出发,沿着 239 省道一路南下,大约 80 公里就是方城县。
前边讲过,楚悼王死后,楚国贵族发动政变,刺杀吴起,没想到损伤了楚悼王的尸身,等楚肃王继位,清算乱党,有一位阳城君畏罪潜逃,替阳城君镇守阳城的墨家钜子孟胜因此主导了一出集体自杀的悲壮戏码。
这位阳城君很可能是发动政变的主犯之一,而他的邻居,当时管辖鲁阳的长官鲁阳公骐期正是他的死党。
了解这段历史,我们需要参考晚唐文人余知古的一部书:《渚宫旧事》。书名里的渚宫,是楚国一座行宫的名称。余知古花了很大精力搜罗楚地的历史旧闻,《渚宫旧事》相当于一部从先秦到晚唐的楚地地方志。
关于吴起之死,《渚宫旧事》这样写道:楚悼王一死,鲁阳公骐期就和阳城君一起杀掉了楚悼王的母亲,又去攻杀吴起。大约楚悼王的母亲正是吴起的保护伞吧。最耐人寻味的是,《渚宫旧事》在全部叛乱分子里只提到了鲁阳公骐期和阳城君两个人,看来这两个人就是主谋,其他人都是帮凶。
这位鲁阳公骐期,“鲁阳公”是他的身份,“骐期”是他的名字。所谓鲁阳公,顾名思义,就是鲁阳的县公。
前边讲过,楚国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会把新近占领的地盘设置为县,由楚王直辖,委派官员管理,职位并不世袭,一县之长称为县公。但有时候楚王也会分封,阳城显然就是被分封出去的,所以才有所谓阳城君,顾名思义,阳城君就是阳城的封君,不但有资格享受阳城的税收,还可以世袭。所以阳城君很有痛恨吴起的理由,吴起的改革项目里就有限制封君世袭资格这一条。那么问题来了:阳城君要杀吴起,这很好理解,可鲁阳公只是一个聘任制下的地方官而已,镇守的又是楚国北部边防重镇,按说应该成为吴起改革的受益者才对,为什么要跟着阳城君一起发动叛乱呢?合乎情理的推测是:也许这位鲁阳公并不是县公,而是封君,应该称他为鲁阳君才对。
鲁阳原本就是有封君的。事情还要追溯到春秋时代,楚惠王想把梁地分封给公孙宽,没想到公孙宽担心梁地太险要,自己虽然对国王忠诚,但难保子孙后代有人凭借梁地闹独立,到时候打起来,可能全族都被灭了,那就再也没人祭祀自己这位祖先了。
楚惠王很能体谅公孙宽的良苦用心,就把险要的梁地换成了不那么险要的,稍微靠南一点的鲁阳给他。于是,公孙宽成为鲁阳的第一代封君,在文献里被称为鲁阳文子或者鲁阳文君。
如果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公孙宽之腹,他可能是嫌梁地过于靠近边境了,担心子孙守不住。
鲁阳虽然比梁地稍微靠近内地,但毕竟还是楚国的北境重镇,军事压力大,和邻近的郑国关系微妙。鲁阳文君很想攻打郑国,而这正是墨子最活跃的时代。墨子总是带着弟子们四处奔波,努力维护世界和平,实现“非攻”的理想。
就这样,墨子回到老家,试图打消鲁阳文君的侵略野心。
墨子的逻辑非常有趣,先是这样来问鲁阳文君:“假使现在我们鲁阳境内发生了众暴寡,强凌弱的事情,您会怎么处置呢?”鲁阳文君说:“鲁阳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当然要管啊。欺负人的那些家伙,我一定会从严处罚。”墨子说:“天下人都归老天爷管,这就像鲁阳人都归您管一样。您如果去打郑国,老天爷当然也会惩罚您啊。”鲁阳文君不服气:“我攻打郑国,分明就是顺从天意。郑国人太不像话,先后杀死了本国的 3 代国君。老天爷惩罚他们,已经让郑国 3 年没有收成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帮老天爷一把呢?”墨子说:“郑国人确实不像话,但老天爷让他们歉收 3 年,已经惩罚过了,您如果再去插手,就好比有个父亲鞭打不成器的孩子,邻居也抡着棍子过来一起打,说自己是顺应那位父亲的心意。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呢?”墨子又说:“攻打邻国,杀死邻国的人,抢夺他们的财富,回来还要把这些事当成功劳记载下来,向子孙后代炫耀自己的战功,这合理吗?如果有一个平民百姓,杀了他的邻居,抢了邻居的财产,把这些事记载下来向子孙后代炫耀,您觉得这讲得通吗?”鲁阳文君说:“照您这么一说,天下都认为正确的事,看来也未必真是正确的啊。”墨子总结说:“世俗的君子都只知道小道理,不明白大道理。如果看到有人偷了别人家的一只狗或者一头猪,就会说他不对,但如果看到有人窃取了一个国家或者一座都市,反而称赞他合乎道义。这就好比看到一点点白色的时候就把它叫作白色,看到大片白色的时候反而叫它黑色。”(《墨子·鲁问》)墨子的这番话,约等于庄子那句名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鲁阳文君貌似听得进墨子的道理,但总也按捺不住想去侵略郑国的雄心,所以墨子的劝诫还要接二连三。最有意思的一次劝诫,出自《墨子》这部书的“耕柱”一章。在“耕柱篇”里,墨子对鲁阳文君说:“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自家的山珍海味吃不完,看见别人家在烙饼就去偷吃,这是不是有病?”鲁阳文君说:“真是有病,这不就是盗窃狂嘛。”墨子说:“楚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土地用之不尽,明明那么多地方都还荒着,却总是对宋国、郑国的一点点土地垂涎三尺,这和那个盗窃狂有什么不同呢?”显然,墨子在楚国看到的现象,和吴起看到的一样,但两个人的对策截然相反。吴起要做的,是把更多的人赶出去开荒,墨子要做的,是让鲁阳文君乃至楚王知足常乐,反正碗里的都吃不完,没必要去盯着锅里的。
在我们旁观者来看,虽然吴起和墨子的考虑都不周详,但吴起的大方向至少对了,墨子错在没有发展观和全局观。
我们读小学就知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格言,没有哪个老师和家长会教孩子在学习上知足常乐。治国也是同样的道理,国力就像小学生的学习成绩,绝对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对值,是排名。考 95 分排全班倒数第二,不如考 30 分排全班第一。
楚国要争的是国际排名,而不是单纯的土地、人口、财富。
墨子很雄辩,鲁阳文君完全无力反驳,但在鲁阳文君的心里,本能的力量永远在蠢蠢欲动,不然墨子也不至于接二连三地大费唇舌了。
墨子的努力很见成效,鲁阳文君终于还是放过了郑国,结果是你已经知道的:
楚国虽然放过了郑国,韩国却没放过郑国。前边讲过,周烈王元年(前 375 年),韩国灭掉郑国,把郑国的故都作为自己的新都,实力因此大增。
自此以后,没有了郑国这个缓冲地带,强悍的韩国和威猛的魏国直接威胁着楚国的北境。
鲁阳最著名的典故出自《淮南子》: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代的鲁阳公和韩国作战,打到天快黑了还没分出胜负,鲁阳公急眼了,向着太阳挥舞长戈,太阳竟然逆行,天又亮了,仗继续打。(《淮南子·览冥训》)
诗歌里边常用这个典故,朱德就有两句这样的诗:“自信挥戈能退日,河山依旧战旗红。”(《赠友人》),挥戈退日,一语双关,兼指打退日本鬼子。但楚肃王时代的鲁阳公没能打退魏国的入侵,从此鲁阳易手,被楚国据有 300 年之久的一座名城就这样被魏武侯收入囊中。如果鲁阳文君泉下有知,能够看到这一幕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埋怨墨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