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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羊攻克中山国后,魏文侯把这块新地盘分封给了魏击,也就是后来的魏武侯。为此一个叫任座的大臣还当面批评过魏文侯,说仁君应该把地盘优先分封给兄弟,而不是分封给儿子。

但任座并没有抓到重点,因为根据传统,魏击作为魏文侯的嫡长子,是魏文侯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必须留在父亲身边等待接班,只有其他儿子才可以被分封到朝廷以外。

可见礼崩乐坏的时间已经太久,就连守旧派也搞不清到底该守哪个旧了。虽然魏文侯后来在翟璜的劝说下,认识到自己不该对任座发火,但毕竟还是把魏击分封到了中山。中山相当于魏国的一块飞地,中间隔着赵国。这样的分封,释放出了一个不算很隐晦的政治讯号,让大家知道,魏击的继承权马上就要被剥夺了。

所以魏击这一走,从此和父亲,和朝廷,山遥水远,眼见得自己越来越被疏远,失去了继位的希望。

魏击该怎样夺回自己的合法权益呢?我会用两讲的篇幅,借这件事带你看看当时贵族世界的社交礼仪和文学应用,并且从司马光没讲的这些内容里,谈谈司马光在编修《资治通鉴》时候的一种隐含态度。

我们需要借助两部书:《说苑》和《韩诗外传》。

赵仓唐的出场

《说苑》和《韩诗外传》都是汉朝的书。

《说苑》,书名可以翻译成“有政治教育意义的,充满正能量的历史故事汇编”,编者刘向是汉朝的宗室子弟,把皇帝当成目标读者,但显然没起到作用,因为王莽很快就成功篡位了。

《韩诗外传》,书名可以翻译成“韩婴学派的《诗经》讲义番外篇”,和它配套的原本还有一部《韩诗内传》,到宋朝就失传了。韩婴是西汉中叶的人,在汉文帝时代做过博士官。汉朝传授《诗经》的有三大官方学派,韩婴学派就是其中之一。

《说苑》和《韩诗外传》都记载有魏击到了中山之后的经历,两个版本的内容基本一致,只在细节上有些出入。也许它们有同样的史料来源,也许刘向抄了韩婴。接下来我会忽略它们在细节上的分歧,结合这两个版本谈谈事情的经过。

话说魏击来到中山国,一连 3 年,朝廷就没有派来过一名使者。魏击身边有一位家臣,名叫赵仓唐,拿孝道来劝说魏击:“父亲可以忘记儿子,但儿子不该忘记父亲。就算您父亲不派人来,您也应该派人去啊。”这话说到了魏击的心坎上。魏击回答说:“我早就想派人去啊,只是一直没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赵仓唐说:“我愿意去。您只要告诉我,您父亲都喜欢什么。”魏击说:“他老人家爱吃野鸭子,还喜欢北方血统的猎犬。”就这样,赵仓唐带着鸭子,牵着狗,给魏文侯送礼去了。在求见的时候,赵仓唐说话特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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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擊之使者,不敢當大夫之朝,請以燕閒,奉晨鳧,敬獻庖廚,緤北犬,敬上涓人。

这段话直译过来就是:“我是您小老婆生的孩子魏击派来的使者,不配在朝廷上当着大臣们的面被您接见,请允许我在您休息的时候,把鸭子送到您的厨房,把狗送给您的保洁员。”这是上流社会标准的客气话,如果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就会习以为常,不觉得这种自贬有什么过分的。就像今天还有少数社交场合会用到“犬子”、“贱内”这些谦称,谁也不会从字面理解成“狗儿子”、“家里那个贱货”。

赵仓唐的话很得体,送的礼物也算投魏文侯之所好。魏文侯很高兴,召见赵仓唐,问道:“击还好吧?”赵仓唐的回答,原文是“唯唯”。这话没法翻译,因为它不表达任何意思,仅仅表示“听到了”,大约相当于“嗯嗯”。

上流社会的语言规范,有所谓“必慎唯诺”,在应声的时候,“唯”和“诺”虽然都可以表示“听到了”,或者“OK”,但什么场合用“唯”,什么场合用“诺”,都有严格的规范。

当赵仓唐自告奋勇,要给魏击当使者去见魏文侯的时候,魏击的答复是“诺”。“诺”的音量高,“唯”的音量低,两个人如果身份相当,或者某甲的身份高于某乙,可以用“诺”,相反的情况下就只能用“唯”。如果一个人只会应声,从不发表意见,那就是“唯唯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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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诗歌为武器

魏文侯的身份比赵仓唐高得多,所以赵仓唐的应声就是“唯唯”,但是,对于魏文侯的问题,赵仓唐只应声,并不正面回答。不论魏文侯把问题重复几遍,赵仓唐只是一个劲地“唯唯”。

魏文侯大概着急了,问道:“你怎么就不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赵仓唐当然有一番道理:“您已经把太子分封为中山国君了,如果还直呼他的名字,就不合礼数了。所以您那么问的时候,我才不敢回答。”魏文侯赶紧改口:“中山之君还好吗?”赵仓唐这才回答说:“我出发的时候,他行了很正式的送行礼仪。”言下之意是:他好好的,活蹦乱跳的。

魏文侯又指了指身边的人,继续问道:“中山之君又长高了没有?你看看和这里哪个人差不多高?”赵仓唐答道:“按照礼数,只有身份相当的人才能比量身高。”赵仓唐的原话是“拟人必于其伦”,这是很重要的社交礼仪。

《红楼梦》有一个桥段,史湘云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一个唱戏的孩子长得像林黛玉,慌得贾宝玉连忙使眼色。这种礼仪规范的根源,就是人在心理上的认知一致性:凡是我爱的,一定方方面面都好;凡是我恨的,一定方方面面都坏。一分为二地看问题需要调动强悍的理性,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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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没能“拟人必于其伦”,这倒很自然,毕竟在他心里,魏击只是自己的孩子。但赵仓唐处处严守礼数。魏文侯也只能检讨自己的失言,赶紧改口:“那就和我比吧。”如果赵仓唐真的拿魏击和魏文侯比身高,那就太直接了。贵族礼仪有一个普世法则,那就是避免直截了当,必须多绕弯子。所以赵仓唐答道:“您赐给他的衣服都很合身,您赐给他的腰带也不必调整尺寸。”这就把高矮和胖瘦一起讲清楚了。

魏文侯继续问道:“你的国君在学什么功课吗?”赵仓唐答道:“在学诗。”魏文侯问:“他喜欢哪些诗呢?”重点来了,赵仓唐答道:“他最喜欢《晨风》和《黍离》这两首诗。”魏文侯看来很有文化素养,听赵仓唐一讲,就吟诵起了《晨风》的内容:“鴥 (yù)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首诗是秦国的诗,题目里的“晨风”并不是早晨的风,而是一种鸟的名字。

诗人从晨风鸟起兴,感叹自己见不到想见的人,心里很难受,责怪对方竟然想不起自己。

好像不太对啊!魏文侯吟诵到这里,显然感到话里有话,问赵仓唐:“你家国君是不是埋怨我,嫌我把他忘在外面了?”赵仓唐提到这首诗,显然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但话还是不能明说,所以赵仓唐很合礼数地睁眼说瞎话:“怎么敢埋怨您呢,我家国君只是时常记挂您罢了。”好吧,这话就先当真的听,魏文侯放下《晨风》,开始吟诵那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几句诗已经用不着翻译了,你也肯定能体会得到魏文侯的感受。果然,魏文侯说:“你们国君这不明摆着就是在埋怨我嘛!”

魏文侯密码

按说赵仓唐这次没法再做托辞了,如果可以吐露心声的话,应该会说:“当然啊,他难道不应该埋怨你吗?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有你这样当国君的吗?”但是,赵仓唐还是客客气气地说:“怎么敢埋怨您呢,我家国君只是时常记挂您罢了。”如果说魏文侯吟诵《晨风》的时候,赵仓唐这样解释,勉强可以打消魏文侯的疑虑,但当魏文侯吟诵了《黍离》,魏击的怨念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赵仓唐等于直言不讳地告诉魏文侯:“你儿子恨你,天天都恨。”意思不但传达到了,而且是以明白无误的形式传达到了,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得含蓄、委婉、遮遮掩掩。这也算是一种指鹿为马:彼此心知肚明站在面前的是一匹马,也同样对对方的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但话还是要客客气气地说这是鹿,不撕破脸。

魏文侯心里有了数,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准备了一些衣服赐给魏击,让赵仓唐带回去。蹊跷的是,魏文侯对赵仓唐有一个很特殊的要求:这些衣服必须在清早鸡叫的时候送到魏击的手里。

赵仓唐带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回到中山国,准时准点地把衣服交给魏击。这毕竟是来自魏文侯的赏赐,魏击先要答拜,完成必要的礼仪,然后打开箱子一看,衣服全都乱套了。

如果是我们普通人站在魏击的位置上,八成要骂赵仓唐保管不善,竟然对魏文侯的赏赐一点都不恭敬。但魏击的反应很异常,立刻安排车马,说父亲在召见自己。

赵仓唐一头雾水,对魏击说:“我回来的时候,可没接到召见您的命令啊。”魏击说:“父亲叮嘱你必须在早晨鸡叫的时候把衣服送到,这是有深意的。不是有这样几句诗吗:‘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这些颠三倒四的衣服,就是要召见我的讯号。”魏击说的这首诗,是齐国的诗,题目叫作《东方未明》,内容说的是一名国家公职人员忙于公务,整天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准备上班,因为太匆忙,连衣服都搞得颠三倒四的。为什么会这么匆忙呢,因为“自公召之”,领导召见自己。

魏击准确解读出魏文侯密码,当即出发,赶赴国都。魏文侯非常高兴,恢复了魏击的太子身份,转而把魏击的弟弟魏挚派去中山国,代替魏击。魏挚大概很不愉快,因为原先把魏击分封到中山国,自己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

魏击如愿以偿,又开始吟诗了:“凤皇于飞,翙翙 (huì) 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这首诗的题目叫作《卷阿》,主题是周天子出游,诗人写诗歌颂,不断变换角度吹牛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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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击吟咏的这几句,原始涵义是把被群臣簇拥的周天子比喻成被百鸟环绕的凤凰,所有的贤人都衷心爱戴周天子,甘心被周天子差遣。魏击应该是在宴会上吟咏这几句诗的,歌颂一下父亲魏文侯,也向朝廷里的群臣示好,诗句显得特别贴切、应景。

这件事前前后后涉及的所有诗歌,我们在《诗经》里边都能读到。

但今天我们读《诗经》,是把它当成文学作品来欣赏的,而先秦贵族运用这些诗歌,是把它们当成优雅、含蓄的社交语言。所以孔子才讲“不学诗,无以言”,如果不能把这些诗篇背得滚瓜烂熟,不能把这些诗篇活学活用的话,就很难融进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赵仓唐就是一个很会活学活用的典范。如果他没有这份诗学功力的话,在魏文侯面前用白话表达《晨风》和《黍离》的意思,一来就等于撕破了脸,直接埋怨魏文侯对魏击太无情,二来想用讲道理的方式说服一个成年人,一个地位远远高于自己的成年人,往往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反而容易激怒对方,把原本就已经很糟糕的局面搞得更糟。

而借助诗歌语言的话,一来够含蓄,给对方留足面子,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两首诗都是魏文侯熟悉的作品,换句话说,是魏文侯早年就学过、背过的作品,在魏文侯的心里,对这两首诗早已经形成了认同感。

所以,当赵仓唐搬出这两首诗的时候,就不再是“说服”魏文侯改变固有观点,而变成了“唤醒”魏文侯心里早就已经存在的认同意识。

魏文侯正因为心里早就对这两首诗存在认同,所以才会对魏击的怨念迅速产生了同情的理解,而不是下意识地进入心理防御状态,调动一切心理资源去和赵仓唐对抗。

就这样,赵仓唐在魏文侯面前的一切表达看上去仅仅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半点想要说服魏文侯的意思,却在似乎不经意间产生了惊人的说服力,这足以当得起《老子》所谓的“大音希声”了。

司马光的取舍

魏击成功赢回太子地位的这段经过,既有资治意义,又有社会学研究价值,即便有虚构成分也无伤大雅,但《资治通鉴》竟然完全筛掉了这些史料,只字未提。

这当然不只我一个人觉得不应当——前边讲过,明朝学者严衍和弟子谈允厚花了 30 年时间为《资治通鉴》拾遗补缺,订正胡三省的注释,写成一部《资治通鉴补》。

就在这部书里,上述内容被完整地“补”了进去,放在周安王十五年(前 387 年),也就是《资治通鉴》编定为魏武侯继位的那一年,作为追叙。

假如司马光看得到这部《资治通鉴补》,应该不太高兴,声讨严衍和谈允厚的这种做派破坏自己原著的精炼性。《资治通鉴补》确实太不精炼,篇幅几乎是《资治通鉴》的 4 倍。

司马光的精炼,当然来自明确的取舍标准。在“舍”的方面,文学首当其冲。所以在《资治通鉴》里,和文学——甚至还可以把概念再放宽一点,文化——有关的内容很少。诗歌作为古代最主流的文学类型,不大被司马光看得上。

我们知道唐诗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唐朝诗赋取士的制度,诗写得好就更容易金榜题名,从此走上仕途。

宋朝虽然延续了这个传统,但时不时就会有人提意见,意见当然也很在理:国家明明是要通过科举考试来选拔政府官员,文学才华和政务能力又能有多大关系呢?而且诗歌这种东西,文学性越强,花架子的感觉就越重。

科举标准是指引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如果注重诗歌艺术,就会牵引天下读书人都把时间、精力耗费在毫无实用价值的诗歌技巧上去,这岂不是很荒唐吗?

在反对诗赋取士的阵营里,司马光也是其中一员。

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司马光虽然是保守派里的中坚力量,却在反对诗赋取士这件事上和王安石看法一致,这算是很难得了。

司马光的意见是:选拔人才,对思想品德的考察才应该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对儒家经义的掌握,再其次是实际政务能力,最末才是文学技巧之类的东西。至于科举应该怎么改革,司马光和王安石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但无论如何,司马光对文学都表达了足够的轻蔑。司马光本人的诗写得就不太好,不过这种不好有时候更像是故意的,明明可以写得有点文采,偏要写得朴实无华。当这种态度表现在编写《资治通鉴》的时候,魏击那一段很有文学色彩的上位经历就被彻底无视了。

最后讲一点题外话:赵仓唐虽然有这样闪光的表现,却没能在中国古典文学里边成为一个文学语码,反而墙里开花墙外香,古代高丽对他特别推崇。高丽王朝末期出过一位用汉语写诗的大诗人李齐贤,被誉为“东国杜子美”,朝鲜半岛上把他当成杜甫来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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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齐贤在中国元朝的时候经常来中国走动,一次途经中山国故地,写诗怀古,赞美赵仓唐,把他和春秋年间以孝道闻名的颍考叔和唐朝的狄仁杰一道称为“三仁”,认为他们三个是历史上最能代表仁爱精神的楷模,所以“愿令四海民,共祠此三仁”(《过中山府感仓唐事》),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建祠堂来祭拜他们。

因为李齐贤的诗,赵仓唐在朝鲜半岛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