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变法
显王十年,壬戌 卫鞅欲变法,秦人不悦。卫鞅言于秦孝公曰:“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甘龙曰:“不然。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
话说公孙鞅得到秦孝公的器重之后,准备开展变法大业,这让秦国人很不高兴。民意汹汹,该怎么办呢?公孙鞅对秦孝公讲了三句话,每一句都是格言警句。
第一句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意思是说,老百姓啥都不懂,凡是开创性的工作都没必要考虑他们的意见,等事情办成了,咱们有好处,他们也有好处,大家可以一起享受工作果实,他们自然就没有话可说了。
第二句是:“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这话的逻辑,和《老子》的那一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逻辑很像:当事情的规模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做法就要反着来。
以德治国的话,当然要顺应民意,但如果以“大德”治国,那就不该考虑民意。同理,要想成功的话,应该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刚愎自用注定会失败,但如果要“成大功”,就不该和别人商量,就必须独断专行,一个诸葛亮胜过所有的臭皮匠。
这个逻辑确实在理,用今天的概念来说,公孙鞅看出了量变和质变的转换关系,当量变达到一定程度,发生了质变之后,质变前和质变后就不再是同一种东西了,也就不再适用同一种办法了。
这就像今天经营一家皮包公司的成功经验并不能等比例放大,应用在一家跨国公司身上。
同理,封闭的熟人社会里的社交规范也没法用在大都市里——这就是为什么传统的儒家伦理在很多县城、村镇里还有遗存,但在一线城市里就只能看到少量痕迹了,再怎么提倡也很难复兴,注定让位给冷漠的经济规则。
再看第三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意思是说,君主以强国为目的,能达到强国这个目的的办法就是好办法,如果旧的政策不能强国,那应该就是必须舍旧用新的。
这里有一个细节需要留意:主语是“圣人”。提起圣人,今天我们想到的只会是孔子、孟子这些人物,但这个是秦汉以后的传统,而在先秦时代,圣人指的就是圣明的统治者。
也就是说,“圣明”和“统治者”这两个要素缺一不可。但“圣明”只是一个主观评价,只要不介意阿谀奉承的话,昏君也可以被称为圣明之君,所以,只有“统治者”这个要素才是决定性的。
这就意味着,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圣明,只要他不是统治者,就只可以被形容为“圣”,而不能被称为“圣人”。
所以,孔子的圣人头衔是好不容易才被儒家学者们争取来的,为此还给孔子设计过一个虚拟的统治权。你可以留心一下孔子以前的圣人们:“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无一例外都是统治者。当你在古代文献里看到“圣人”的时候,要想到这个头衔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涵义。
看过公孙鞅这三句掷地有声的金句,你也许会叹服他的修辞水平,但这还不是全部,《史记》的版本还让公孙鞅讲出了更多的金句。大约司马光不想让公孙鞅的形象显得太光辉,才大刀阔斧地删减掉了。
我们不妨参照《史记》,看看被司马光删掉的话,第一句是:“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意思是说,做事必须果决,因为只要心里有纠结,有疑惑,这个事情就办不成了。
第二句是:“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如果你比大家都高明,都有远见,你就注定被大家排斥。
第三句是:“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蠢货就连已经完成的事情都理解不来,智者对于还没有开始的事情有足够的预见力。
前边讲过的那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在《史记》的版本里还有后半句:“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意思是说,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不见得非要固守传统习俗。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一句句抛出来的格言,对仗工整,音律铿锵,听众就算听不懂,也很容易被这股气势震慑住。
这种修辞,发展到后来就形成了骈文,整篇文章都是由长长短短的各种对联组合起来的。整体看是一篇文章,拆散看就是好多副对联。这就说明人们充分认识到了对仗作为一种修辞手段,这种语言形式本身就自带说服力。
对仗的这种特点确实有现代心理学的支持:韵律感和说服力成正比,我们天生就对那些富于韵律感的语言缺乏免疫力。这也正是为什么有诗人气质的文艺青年更容易吸引异性的道理,广告语也总是会设计出韵律感来。
一句句铿锵有力的对仗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反对派该怎么办呢?
甘龙的金句反攻
反对派当然不能示弱,不就是对仗么,我们也会。甘龙率先出面反驳,给出两组对仗。
第一组是:“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这是说圣明的统治者都会因势利导,既不会移风易俗,也不会革新变法。
第二组对仗是接着第一组说的:“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意思是说,因势利导才能事半功倍,谁都不费力,不会把社会搞得鸡犬不宁。
《资治通鉴》只保留了第二组不太工整的对仗的后半段,这让我们失去了理解古代文体演变的一大关键。当然,这个不怪司马光,因为这个和“资治”的关系确实不大。
甘龙的修辞手法特别值得我们关注,因为他讲出来的两组对仗已经构成了最基础的骈文结构。
我们用现代汉语写文章,可以很自然地跟着思路走,一步步承接、展开、引申,但骈文做不到。所以,怎么才能用对仗的句子把意思展开、引申,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如果跨不过这一关,骈文就不会出现。
甘龙的句式就很巧妙,第一组对仗抛出两个命题,上联是命题甲,下联是命题乙。到了第二组对仗,上联承接命题甲,下联承接命题乙。
先秦文献当中,最多出现这种句式的是《老子》,德国汉学家鲁道夫·瓦格纳研究《老子》,把这种句式称为“链体”,“锁链”的“链”,很形象。(《王弼老子注研究》)一旦有了链体结构,对仗句就能连缀成议论文了,否则的话,发展到对联和近体诗就会触到它的极限了。
公孙鞅和甘龙各说各的格言警句,第一回合辩论结束。
我来简单总结一下:公孙鞅的论点是,只要自己和秦孝公达成一致,就够了,咱们要做的是划时代的、高瞻远瞩的大事业,普通人根本理解不了,那又何必去征求什么意见呢?像甘龙那种人,赶紧让他滚蛋。
甘龙的论点是,因势利导才是人间正道,社会是一个如此庞大的东西,运行了这么久,惯性很强大,如果非要逆着社会的惯性硬来,注定没有好果子吃。这两种观点的对立,在世界范围内还会不断重现,表现在近代史上,就是轰轰烈烈的大陆理性主义和英国保守主义之争。
《资治通鉴》只给公孙鞅安排了结辩陈词,没给甘龙再次发言的机会。
卫鞅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公曰:“善。”
所以我们看到,公孙鞅又抛出了一组对仗:“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意思是说,普通人都是习惯的奴隶,习惯了就不想改变,学者也不比普通人更高明,会陷进自己熟悉的知识里跳不出来。
进一步的推论就是:要这些人照章办事,安分守己,都没有问题,但如果要拿他们舒适区以外的问题和他们商量,显然商量不通。
然后公孙鞅又是一段对仗:“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聪明人规划蓝图,笨蛋亦步亦趋。秦孝公作为这场辩论大赛的唯一裁判,宣布公孙鞅获胜,随即委派公孙鞅指导秦国的变法大业。
但是,《史记》的版本并没有这么简单。
“龙挚”
在《史记》的版本里,公孙鞅还有一句对仗,特别在理:“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这番话的涵义是,如果法不能变,那就意味着古往今来治国的正确路线就只有一种,但这个明显和事实不符。
夏、商、周三代各有各的治国之道,也各有各的成功,“春秋五霸”属于近代史,可以看得更清楚,每一位霸主都有自己的成功之路,并不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历代想搞变法的人都很喜欢这个逻辑,而且事实清晰,无可辩驳,反对派要想下嘴,很难找到破绽。
但这句话的破绽其实很大,因为无论是传说中的三代也好,还是当时近代史里的“春秋五霸”也好,所有的改变都是顺着社会惯性来的,而不是逆着来。没有人会僵化到否定一切变革,就连以保守主义色彩著称的儒家也不否认变革。儒家经典《易经》就是一部著名的变革之书,“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大家并不陌生,关键在于,要顺着时代浪潮做出改变。
该变而不变,错在拘泥守旧;不该变而变,错在无事生非。所以连儒家都讲过和公孙鞅类似的话:“五帝不同乐而治,三代不同礼而王。”(卫湜《礼记集说》卷 10 引马氏语)
假如甘龙能马上想通这一层,就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公孙鞅逼到一个难堪的角落。但很遗憾,甘龙不做声了。
《资治通鉴》安排公孙鞅的反对派,只保留了甘龙这一个角色,其实还有一位杜挚。无论甘龙还是杜挚,生平事迹一概不详,似乎他们的存在意义就是给公孙鞅当靶子的。
清朝康熙年间,官方编纂了一部类书,也就是辞典类的工具书,名叫《骈字类编》,分门别类收录所谓骈字,也就是由两个字以并列关系组成的词。
你能在这部书收录的几十万个词条里查到“龙挚”这个奇怪的词,看不懂很正常,因为“龙”指的是甘龙,“挚”指的是杜挚。在你写文章的时候,如果要提到甘龙、杜挚,就可以简称为“龙挚”。
甘龙和杜挚以外的人没有交集,杜挚和甘龙以外的人也没有交集,这就让人怀疑甘龙和杜挚也许只是虚构出来的人物,把他们的名字替换成张三、李四也是可以的。反正当时的秦国对变法全是反对意见,这些意见究竟由谁提出来,倒也无关紧要。
杜挚出来发言,也是满嘴对联:“利不十,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杜挚的意思貌似比甘龙退了一步,说变法不是不可以,但只有变法带来的好处 10 倍于以前,这个法才值得变,这就像使用工具,旧的工具用顺手了,并不是绝对不能换新工具,但新工具带来的好处必须足够大,才值得换。
工具的比喻很好理解,就像今天我们换手机,安卓系统用惯了,就算明知道苹果系统更好用,很多人也懒得换,毕竟学习成本太高。但如果苹果手机免费送,那么懒得换的人恐怕绝大部分也就愿意换了。
所以杜挚的这番话,体现出了很强的成本意识。杜挚在提醒秦孝公,不能只盯着变法带来的收益,还必须考虑到变法需要的成本。让全国人民改变多年形成的习俗,势必付出高昂的成本。变法的收益到底能不能覆盖变法的成本,这笔账是要认真算的。
在杜挚的这番话里,“利不十,不变法”从此成为保守派的思想利器。王安石变法期间,旧党没少拿这个道理发出攻击,仿佛甘龙、杜挚重出江湖了。
在保守派看来,一个国家搞改革,就像一个中年人要改行一样,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结局就会像邯郸学步一样,新行业久久摸不清门道,而旧资源和老经验也都荒废了。这明明是普通百姓都明白的市井智慧,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偌大一个国家难道就可以轻举妄动吗?(参见吕诲《上神宗论新法》,《诸臣奏议》卷 115 财赋门·新法 7)
“利不十,不变法”
“利不十,不变法”,这句话有很多变体,诸如“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利不十,不变常;利不百,不易业”,总之就是对改变必须慎之又慎,因为真的输不起。
我们很难因此批评古人循规蹈矩,故步自封,因为这个貌似过度保守的道理直到今天依然可以成立。只不过事实会证明,公孙鞅的变法给秦国带来的利益何止十倍百倍,所以公孙鞅其实完全可以认同杜挚的道理。
但公孙鞅没这么讲,也许是不敢夸海口吧,免得将来万一改革成效不及预期,秦孝公循名责实,自己就要倒霉了。所以公孙鞅接下来只是变着花样重申自己的观点,最后秦孝公拍板了,就听公孙鞅的,还任命公孙鞅为左庶长,在秦国全面推行改革。
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想来就算没有这场辩论,秦孝公也会重用公孙鞅,推行改革,所以这场辩论的意义并不是要把真理越辩越明,帮秦孝公下决心,而是要给全国确定思想基调,制造舆论声势,让反对派住嘴。凡是需要逆潮流而动的事情,尤其有必要抢占舆论制高点。
论战结束之后,公孙鞅受封为左庶长。你应该还记得公子连回国夺权的时候,一个名叫“改”的庶长大人违规放行,公子连这才成为秦献公。
战国年间,庶长是秦国特有的名号,除了庶长之外,还有左庶长、右庶长、大庶长这些称谓,到底是什么涵义,搞不太清。直到公孙鞅变法以后,确定爵位制度,庶长的身份才算明晰起来。
从字源上看,“庶”的本义是“煮”,四点水这个偏旁原本叫四点火,很形象地表示火在烧,后来“庶”字经常被假借为“众庶”的“庶”,意思是“众多”,再要表示“煮”的义项的话,就用我们今天熟悉的“煮”字来替代了。(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
庶子之所以叫庶子,就是因为在一夫多妻的贵族家庭里,正室夫人只有一个,任凭她再怎么能生,也生不过成群结队的姨太太们,姨太太们生的儿子太多,所以这些孩子才被称为庶子。
在“众多”这个义项上,“庶长”顾名思义,就是他的手下管着很多人,他是这些人的头目。不管左庶长到底是什么级别,反正公孙鞅在秦国就算正式上岗了,今后能不能混得风生水起,全靠自己的本事。
公孙鞅在秦国作为一个外人,又是被全国上上下下一致讨厌的人,要想站稳脚跟,必须新官上任三把火,求速效。一旦见效慢了,要么会让秦孝公失去信心,要么秦孝公就算信心还在,但到了扛不住压力的时候,就只能丢车保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