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人选择难题与晋阳攻防战
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第一年的内容,分为 4 个部分。首先是纪年:威烈王二十三年。
其次是记述这一年发生的历史事件,原文只有一句话:“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意思是:周威烈王把晋国的魏斯、赵籍、韩虔三位大夫封为诸侯。
然后是以“臣光曰”开头的一段很长的议论,阐明上述事件的意义何等重大,千秋万世都应当引以为戒。一般人读到这儿多半会一头雾水,很想质问司马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还没有交代清楚呢,您的议论是不是发得太早了?”但没关系,因为马上就是第四部分,详细追叙了几十年前的晋国往事,表面看,充满喧哗与躁动,其实呈现的是 “三家分晋”的前因。
周朝社会的基本结构
三家大夫被分封为诸侯,宋朝读书人对这段历史的背景比我们更熟悉,所以《资治通鉴》交待一句就足够了,但是对于今天的人说,还是有必要先来简单勾勒一下周朝社会的基本结构。
周朝的社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制。所谓封建,指的是分封和建国。
当初武王伐纣,灭掉商朝,建立周朝,把亲戚和功臣分封到天下各地,让他们带着各自的家族和部属各就各位,安营扎寨,全权打理自家的小王国。
小王国的君主可以泛称为“侯”,所以**“诸侯”这个词的原始涵义就是对封国君主的统称**。
《易经》的卦爻辞里经常有一句“利建侯”,如果你正在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获得分封,或者该不该把你名下某些土地和人口分封给你的某个亲戚,那么算出这一卦就足够让你安心。
诸侯在自己的封国里边还会做第二级的分封,大夫一级的贵族都有自己的封地、家臣和封地里边的人口。
分封是逐级向下的,效忠是逐级向上的:大夫对诸侯效忠,诸侯对天子效忠。全天下的贵族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就算原本不沾亲,也总会通过婚姻缔结关系纽带。
贵族阶层实行嫡长子继承制,默认只有正妻所生的长子才有继承权。
周朝的最高统治者自称天子,所谓天子,原始涵义并不一定是“天的儿子”,而很可能是“大儿子”,指的是最高一级的嫡长子。所以周天子不但是政治领袖,还是宗族领袖,是天下所有同姓贵族的族长。族长历代传承,在宗法关系里,这一系称为大宗。
族长把兄弟们分封出去,每个兄弟在自己的封国里继续搞嫡长子继承制,他们的嫡长子一系在自己的封国里是大宗,对于周天子来说是小宗,宗族内部的亲属关系规范就是所谓宗法。
因为层层分封的关系,各种大宗和小宗错综复杂,在“全天下”织成了一张庞大的亲属关系网。
在这样的宗法关系里,国政就是家政,政治关系就是亲属关系。
每个人都处在这张大网的某个节点上,要想天下太平,最重要的就是让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所在的节点,自觉履行这个节点所要求的责任和义务,不生任何非分之想。
维系这种宗法政治的最主要的工具,就是礼。
礼的一切繁文缛节,叫作礼仪,顾名思义,就是礼的仪式。把礼作为基本国策,就叫礼制。逾越礼的边界,叫作非礼。
在礼制社会里,一个有教养的人的一切言谈举止都不应当逾越礼的边界,这就是孔子所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社会越是前进,礼的约束力就越弱,终于弱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所谓礼崩乐坏。
孔子为此痛心疾首,以“克己复礼”作为毕生的政治理想,要把这个礼崩乐坏的新社会重新用礼的规范约束起来,回归美好而有序的旧社会。
之所以孔子的学说看上去那么温情脉脉,正因为它是宗法社会的产物,总是从亲属关系的角度来解决社会矛盾。
但问题是,亲戚之间未必都好相处,有人生怕你多分了遗产,有人巴不得看你倒霉,还有人早就和你疏远了,谈不上半点亲情。宗法关系要想长久维系下去,确实很不容易。
在当时所有的诸侯国里,宗法关系最先遭到破坏的,就是位于今天山西省的晋国。山西省之所以简称晋,就是从晋国来的。
晋国宗族经过了好几轮的手足相残,先是小宗篡夺了大宗的地位,然后小宗又要搞集权,同宗的叔伯兄弟死走逃亡,凋零殆尽。国君终于可以大权独揽了,该提拔谁,该罢免谁,不再论资排辈,而是有所谓“尊贤尚功”,根据才干和军功给出相应的职位和待遇,有别于传统的“亲亲尚恩”,根据亲戚关系来给优待。
但晋国到底不能彻底摆脱时代局限性,觉得贵族班底总不能一直空着。怎么办呢?
当时还想不到聘任制,于是就把一些功臣和将领提拔起来,给了他们贵族的头衔、封地和世袭的资格。
这时候的晋国,虽然看上去和其他诸侯国一样,照旧是大贵族统领小贵族,小贵族统领更小的贵族,但血统关系已经变了。
这一批新兴贵族,原本共有八大家族,在名利场上不断发生矛盾。当时有人用“晋政多门”来评价晋国政坛,这句话后来演变为我们熟悉的成语“政出多门”。
八大家族经过了几轮内斗,最后只剩下智、韩、赵、魏四大家族。虽然名义上四大家族还要听从晋国国君的号令,但实际上,大家早已经不把国君放在眼里,国君也确实没有实力来控制他们了。四大家族当中,以资历最浅的智氏家族发力最猛,迅速凌驾于韩、赵、魏三家之上。
智瑶该不该做继承人
了解过以上这些背景,我们就可以进入《资治通鉴》的叙事内容了。
《资治通鉴》追叙“三家分晋”的前因,从智氏家族的族长智宣子选立继承人开始讲起,原文是:“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所谓“后”,就是家族继承人。我们都知道一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原始涵义上,“无后”不是说没有儿子,比如智宣子当时不但有儿子,儿子还不只一个。但哪个儿子才有资格成为“后”,成为家族继承人——下一任的族长,这才是问题所在。
“无后”之所以是最大的不孝,有虚和实两重涵义。
在务虚的层面上,“无后”意味着不再有人主持祭祀,已故的历代祖先在另一个世界里要挨饿了;在务实的层面上,“无后”意味着一个宗族没有了合法领袖,各种权益不再能够得到保障。
虚和实是一体的两面,主持祭祀的合法身份同时也是主持家政的合法身份,甚至还会是主持国政的合法身份。
儒家之所以特别重视祭祀,有数不清的繁文缛节,正是因为在宗法社会里,祭祀是维系社会秩序、关乎兴亡成败的头等大事,和打仗同等重要,这就是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智宣子钟意的继承人人选是自己的儿子智瑶,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智襄子。但是,家族长老智果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智宣子的另一个儿子智宵最合适。这倒不是因为智瑶缺乏才干,恰恰相反,智果认为智瑶很能干,在五个重要品质上都比别人强:
首先,智瑶颜值高,原文是“美髯长大”,也就是胡子漂亮,个子高,可见当时对男性的审美是以健美为标准的;第二,智瑶力气大,驾驶战车的技术高,射箭也很厉害;第三,多才多艺;第四,文采和口才都好。
从这几点的排序上看,当时体育课的成绩比文化课的成绩重要,所以就连孔子的教学都是文体并重的。
最后是第五点,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智瑶虽然有这么多的优点,但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仁”,也就是对别人缺乏爱心。
就因为有这一个缺点,前边说的那五项优点反而变成了劣势。也就是说,智瑶是一个有才无德的狠辣角色。这种人才干越高,为害也就越甚,最后只会四面树敌。
智果扔下一句话:“如果立智瑶做族长,咱们智氏家族注定灭亡。”但是,任凭智果的分析入情入理,智宣子终于还是固执己见。智果没办法,分家过吧,从此不姓智了,和智氏家族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时的一种价值观:族人对族长并没有誓死效忠的义务。一般人读《资治通鉴》,很容易佩服智果的高瞻远瞩,而不容易想到的是,无论是智宣子还是智果,在这件事上其实都做错了,因为在宗法传统上,继承人不应该是商量出来的,只应该是自然出现的。
这项传统,就是前边讲过的嫡长子继承制:谁是嫡长子,谁天然就有继承权。我们更不容易想到的是,智果虽然准确预言了结局,但他的理由其实很难成立。从后续发展来看,智瑶的失败有很大的偶然性,最多也只是战术上有些失误。
反过来想,假如智瑶在五大优点之外,还是个满怀仁爱之心的族长,智氏家族可能从一开始就应付不来险恶的权力斗争,正如许多怀有同样品质的人被丛林一般的现实打得落花流水一样。
所以,智果的所谓先见之明,只不过反映出儒家对历史的解读方式。
《资治通鉴》开篇,讲完周威烈王分封晋国三家大夫之后,马上追述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智氏家族的继承人之争中,才干卓越但缺乏仁爱之心的智瑶做了族长。记住这个人物,在接下去的讲述中,他是一个频繁出现的重要人物。
两份竹简选出的国君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恰巧,族长赵简子也在考虑继承人问题,人选有两个:长子伯鲁和幼子无恤。如果依照宗法制度下的嫡长子继承制,那么毫无疑问,伯鲁才是唯一人选,无恤没有半点参选资格。
但是,赵简子竟然也像智宣子一样缺乏宗法意识,只想选一个有能力的儿子来接自己的班。
这就从侧面说明了在当时的晋国,四大家族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了,论资排辈必须给唯才是举让位,只有能干的继承人才能保障家族的安全。
而让赵简子发愁的是,伯鲁和无恤看上去不相上下,真不知道该把位子传给谁才好。
这是管理学上的难题,自然要用管理学的办法来解决。
于是,赵简子准备了一套考核方案,先把自己毕生心得凝练出来,分别写在两份竹简上,交给两个儿子,要他们熟读并且牢记。交代完后,赵简子非常沉得住气,足足等了三年才开始进行考核。
伯鲁早就把竹简上的内容忘光了,连竹简都弄丢了。再看无恤,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而且竹简始终贴身带着。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赵简子再没有犹豫,立无恤为继承人,叮嘱他说:“一旦晋国有难,你要记住:用人应当重用尹铎,选择根据地应当选择晋阳。”赵简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政治遗嘱,是因为先前有过一番安排。
简子使尹鐸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鐸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鐸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今天的管理学上有一本名著,叫做《把信送给加西亚》,说的是美西战争中一个叫罗文的中尉,如何没有推诿、不讲条件、历尽艰险,以绝对的忠诚、责任感和创造奇迹的主动性,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务”——把信送到古巴盟军将领加西亚手中。
当初赵简子派家臣尹铎治理晋阳,尹铎作为一个聪明的下级,并没有像今天的管理学所教导的那样,没有任何借口,“把信送给加西亚”,既然主君要自己治理晋阳,那就全力以赴把晋阳治理妥当。
不,在尹铎看来,赵简子的指示过于模糊了,必须确认清楚才行。如果指令不清是因为主君没想清楚,自己就有义务帮他想清楚。
于是尹铎给出了治理晋阳的两种思路,请赵简子二选一。尹铎的原话是:“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茧丝”就是蚕丝,蚕丝模式意味着把晋阳当成赵氏家族的财源和兵源,那么相应的治理方案就是最大限度地盘剥当地的人力物力,相应的坏处就是很容易积累民怨,让晋阳百姓对赵氏家族离心离德。
至于“保障”,本义是堡垒,堡垒模式意味着加固晋阳的防御体系,同时善待当地百姓,激发他们对赵氏家族的认同感,相应的坏处就是必须向晋阳百姓让利,赵氏家族的财政收入和兵源注定会因此减少。
要财源还是要堡垒,只能二选一,不存在两全其美的方案。
尹铎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不但帮赵简子把问题想深想透,还给出了两个方案让赵简子来选。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就是好员工的标准范式。
赵简子在财源和堡垒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这就说明在激烈竞争的局面下,宁可牺牲一部分扩张速度,也必须建立一个稳定的根据地,以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巨大压力。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证实了赵简子的先见之明。
智瑶的得寸进尺策略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在智宣子和赵简子过世之后,智瑶和赵无恤分别成为智家和赵家的新任族长,同时代的韩、魏两家的族长分别是韩虎和魏驹。
如果统一依照谥号来称呼的话,这四大族长就是智襄子、赵襄子、韩康子和魏桓子。
四个人当中,以智瑶风头最劲;四大家族当中,以智氏家族资历最浅,但实力最强,扩张速度最快。
这是一个一强三弱的共处局面,一强想要吞掉三弱,三弱既想自我保全,又不敢和一强发生正面冲突,更不敢公然结盟,时时处处都要小心维护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但智瑶既然是个嚣张跋扈的人,一团和气的局面就总会以韩、赵、魏三家多受委屈为代价。
有一次智瑶和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举行宴会,席间智瑶出言不逊,不但戏弄了韩康子,还侮辱了韩康子的家相段规。
《资治通鉴》并没有给这件事编年,但我们可以通过其他史料,推断事情发生在周贞定王十二年(前 457 年),这正是赵无恤刚刚接班的那年。
这里还有必要解释一下段规的身份,他是韩康子的家相,也就是韩家的大管家。
按照封建制的规则,家臣只对主君效忠,不对国君效忠。所以在当时的道德标准里,段规只应该操心韩家的兴亡成败,而不该操心晋国的兴亡成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封建时代。韩康子的“家”,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国,所以,段规名义上虽然只是个大管家,其实相当于一个小国总理。并且,这位总理既不对晋国的国君效忠,也不对韩家的人民效忠,仅对韩康子这位主君效忠。
智瑶在蓝台戏弄韩康子并且侮辱段规的事情传到了族人智国那里,智国劝谏智瑶说:“你如果不谨慎点,以后有你倒霉的。”智瑶不以为然,回答说:“从来只有我让别人倒霉的。我不招惹别人就不错了,谁还敢来给我找麻烦不成!”智国接下来一口气说了三句名言,一是援引《尚书》里的《五子之歌》,原话是:“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意思是一个人犯错犯得太多的话,就别等到别人的积怨爆发出来再想对策,而要防患于未然。
然后是智国自己的一句议论,原话是:“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意思是统治者如果能在细节上不失谨慎,就不会惹上大的灾祸。
第三句也是智国本人的话,原话是“蜹(ruì)、蚁、蜂、虿(chài)皆能害人,况君相乎”,蜹、蚁、蜂、虿指的都是小蚊虫,意思是连小小的蚊虫都能伤人,何况一国的国君和总理呢?我们可以用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为它注释:“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
智国的劝谏并没有高谈道德,而是完全从功利角度出发,讲出这样一个道理:我们之所以不该随便欺负比我们弱小的人,是因为怨恨的情绪会越积越深,难免会有爆发的一天,而再弱小的人,其实也有伤害我们的能力,何况有些人并不比我们弱很多,我们对于他们并不具备碾压性的优势,所以真没必要平白无故地就去招惹人家。
作为故事里的头号反派,智瑶当然不可能听进去任何良言相劝。然而从剧情的发展上看,智瑶在蓝台宴会上的所作所为,也许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下的口无遮拦,而是一种处心积虑的巧妙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线,如果得寸,那就进尺。
“得寸进尺”这个词不仅仅是一种形容,还可以是一种策略。
在智瑶看来,既然戏弄和侮辱并没有激起韩氏家族的反抗,那就可以再进一步,这背后的心理学依据是:对方先前的委曲求全都是沉没成本,人总是放不下沉没成本的,因为一旦放下了,就等于前边的所有付出都白费了。
韩康子既然忍了一次,就很可能再忍第二次。每忍一次,韩家就弱一分,智家就强一分。就算韩康子哪一天真的忍无可忍了,彼此实力上早已经越拉越大的差距也足以给智瑶信心。
宋朝苏洵写过一篇《六国论》,认为六国之所以被秦国一一吞并,主要原因并不是六国的军事力量不强,而是六国不断白送给秦国土地,这才导致实力对比越来越悬殊。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会发现智瑶和秦始皇采取了相同的策略,智瑶是失败的秦始皇,秦始皇是成功的智瑶。看出了这一点,就会发现以成败论英雄真的不太合适。
智瑶的再次试探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
当众侮辱了韩氏家族之后,智瑶开始了进一步的试探,直接向韩康子索要一片土地。没错,直接开口去要,这确实欺人太甚了。
韩康子当然不想给,但段规说:“应该给。”段规的道理,表面上是破财免灾,因为不给的话,智瑶一定会开战。
但问题的关键是,段规看准了智瑶的性格:既贪得无厌又刚愎自用。如果韩家连索要土地这种无理要求都能答应的话,智瑶一定会膨胀的,一膨胀就还会复制成功经验,向其他家族要地。别人肯定忍不了,忍不了就注定要打,到时候韩家就可以隔岸观火,相机行事了。
韩康子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欣然给了智瑶一座“万家之邑”——如果这话没有夸张的话,那么韩康子献出来的绝对是当时的一座一线城市了。智瑶在宴会上侮辱了韩康子之后,进而得寸进尺向韩家要地也得逞了,于是转过头来又向魏家要地。魏桓子竟然也一要就给,而且给的也是一座很有规模的“万家之邑”。这位魏桓子无论比客气还是比大方,都没输给韩康子。当然,仗也就没打起来。
魏桓子真的甘心献土吗?当然不会,但他的身边也有一位睿智的家相,名叫任章。
任章考虑的是:智瑶无缘无故就来索要土地,所有有家有业的贵族都会害怕,而我们魏家如果满足了智瑶的无理要求,智瑶一定会发飘。他发飘了就会轻敌,其他人因为怕他都会团结起来对付他。
以团结的力量打击轻敌的人,胜负显而易见。
任章还援引了《周书》的一句名言:“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意思是:要想打败谁,就先帮着谁,要想从谁那儿占到便宜,就先拿一点便宜给他占。
这话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老子》哲学。《老子》有一段高度相似的表达:“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归纳成一句话,就是“柔弱胜刚强”。
战国年间,人们似乎很相信这个道理,因为例证有很多,比如《吕氏春秋》引过一句诗:“将欲毁之,必重(chóng)累之;将欲踣(bó)之,必高举之”。意思是:要想毁灭什么,一定先把它堆积起来;要想摔倒什么,一定先把它高举起来。
兵书《六韬》更是反复讲过这个道理,比如:“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有将动,必有愚色”。
是说猛禽和猛兽在发起行动之前,都要有一个俯身收缩的姿态,圣人在发起行动之前,一定会露出愚钝的神色。
再比如:“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
还有“因其所喜,以顺其志。彼将生骄,必有奸事。苟能因之,必能去之”。这些文字全在阐释同一个道理:要想使谁灭亡,就先让他疯狂。怎么让他疯狂呢?顺着他,宠着他,满足他的不合理要求,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还有托名管仲的《管子》,论述统治者牧养百姓的策略,一开始的话很像是儒家的老生常谈,说:“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民心其实很容易洞察,无非就是好逸恶劳,嫌贫爱富,想要生活安定,多子多孙,那么统治者只要尽力满足人民的这些期望就好了。
但问题是:统治者凭什么要这么做呢?换句话说,统治者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儒家,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统治者既然属于君子阶层,哪能把这么龌龊的问题宣之于口呢?
但《管子》摆出来的是阴谋家的嘴脸,这样回答说:如果我能使人民安乐,人民就能够为我忧劳;如果我能使人民富贵,人民就能够为我承受贫贱;如果我能使人民安定,人民就甘愿为我承受危难;如果我能使人民多多生育,人民就甘愿为我牺牲性命。
最后归结为一句话:“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
意思是:“给予就是索取”,这个道理实在是搞政治的法宝呀。“先予后取”的道理貌似放之四海而皆准,既可以对付敌人,也可以操纵自己治下的百姓。那么问题是:段规和任章都懂的道理,在蓝台宴会之前也已经有很多真实案例足以佐证这个道理,智瑶难道就不懂吗?
同样的手段智瑶也在用
事实上,《资治通鉴》没讲的是,就在蓝台宴会的前一年(前 458 年),智瑶攻打仇(qiú)由,就用到了这个策略。
仇由虽然是个小国,实力不强,硬碰硬的话完全不是智瑶的对手,但仇由坐落在群山深处,和外界没有大路相通,所以外面的军队很难开得进去。
智瑶想出了一个很经典的诡计,铸了一口大钟,装上大车,作为礼物送给仇由国君。
钟在当时不但是很贵重的东西,还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仇由国君受宠若惊,为了拿到这份礼物,派人开山修路,让大车可以畅通无阻,这就给我们留下了“斩岸堙溪”这个不太常用的成语,形容不畏艰险地开辟道路。
终于道路修好了,钟收到了,但智瑶的军队也轻轻松松地掩杀过来了,仇由就此灭国。(《水经·巨马水注》引《竹书纪年》,另见《吕氏春秋·权勋》,《韩非子·说林下》)
大约在同一年,智瑶打算袭击卫国,先对卫国示好,送来宝马和美玉。
卫国国君很高兴,大摆酒宴,卫国的贵族们也跟着一起高兴,只有南文子一个人表情凝重。
南文子讲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原文是:“无方之礼,无功之赏,祸之先也”。
意思是,无缘无故送上门的好处一定是祸患的先兆。国君一下子就被点醒了,马上厉兵秣马,加强边境防卫。智瑶只好放弃了计划。(《战国策·宋卫策》,《说苑·权谋》)
同类事情还有,我就不再列举了,总之智瑶显然深谙“先予后取”之道,应该不会被段规和任章用同样的手段算计。
但无论如何,在魏桓子献上大城市之后没多久,韩氏大管家段规期待的战争终于爆发了。
事情的起因是,智瑶继续索要土地,这一回要到了赵无恤的头上。
赵无恤最核心的性格特点就是一个“忍”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按说连韩康子和魏桓子都能忍下来的事情,赵无恤当然也能忍。智瑶早就清楚赵无恤的性格,不太看得起他,大约想不到赵无恤这一次会拒绝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赵无恤真的拒绝了。
站在智瑶的角度,土地能要来固然最好,要不来也无妨,直接去抢就是了。一场内战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爆发了,正如段规所料。
但段规没能料到的是,韩氏家族并不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因为智瑶安排韩、魏两家跟着自己,组成三家联军,一起进攻赵无恤。面对这样的要求,韩、魏两家都不敢拒绝。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兵法都没意义。
对于实力太弱的一方,打野战显然不明智,常规策略是依托地利,把野战转化为城防战,用地利上的优势弥补兵力上的劣势。
赵无恤正是这样想的,既然抗不住联军的进攻,那就要找一座牢靠的城池躲起来,避免正面交锋。
身边有人建议说:“长子城离我们最近,城墙也很厚实。”赵无恤说:“那里的百姓筑城已经累得够惨了,如果现在再要求他们拼死守城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跟我们同心协力。”又有人建议说:“那就去邯郸城吧,那里的物资储备很充足。”赵无恤说:“之所以邯郸的物资储备充足,还不是因为我们榨干了邯郸百姓嘛,这些百姓更不可能跟我们同心协力拼死守城。”这个时候,赵无恤及时想到了父亲留下的政治遗嘱:一旦有难,靠得住的人是尹铎,靠得住的地方是晋阳。
好吧,是时候用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存亡来检验一下父亲的政治眼光了——赵无恤于是率领余部,直奔晋阳。
赵无恤的顾虑,充分体现出管理学上头号难题:怎么才能让别人为自己卖命?这场战争,对于赵无恤本人和赵氏家族而言,一旦失败,就意味着身死族灭。而对于赵氏家族治下的百姓而言,胜败其实很无所谓,败了无非是换个主人,继续给新主人纳粮当差。
假如对手不是三家联军,而是遥远、陌生的外国人,事情还好办些,因为人对陌生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很容易把外国侵略军想像成虎狼之师,一来就要烧杀抢掠,所以统治者很容易凝聚人心,激发斗志。
但是,三家联军全是熟悉的本国同胞,谁也不比谁更凶残。就算赵无恤有德国纳粹的宣传能力,能把联军说成魔鬼,也很难让自己人相信。
所以这个时候,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晋阳百姓了。
对于晋阳百姓来说,一旦赵氏家族灭亡,一来情感上接受不了,二来新主子肯定没有旧主子仁慈。
所以,赵家的生死存亡和晋阳百姓的切身利益是绑在一起的,晋阳百姓就算仅仅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也应该和赵无恤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这就是《礼记·大学》讲过的道理:“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长子城和邯郸城就属于“财聚则民散”,对百姓的压榨太狠,所以民心离散,不能共患难。晋阳城就属于“财散则民聚”,正因为有了善待百姓,藏富于民的基础,所以民心可用。
于是,赵无恤退守晋阳,追兵很快到了。
三大家族屯兵晋阳坚城之下,马上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攻城太不容易了。按说利用人数优势,鼓励三军将士奋勇争先,应该也攻得下晋阳,但智瑶这边也存在人心问题:
首先,大家是来抢劫的,卖力气可以,卖命就犯不上了,攻城绝对是卖命的差事;其次,三家联军并不齐心,谁都担心自家如果损耗太大,会被别家顺手吞掉。就这样,微妙的局面给智瑶提出了一个很高的要求:必须超越《孙子兵法》,才能把这一仗打赢。
《孙子兵法》有过教导:“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总而言之,在一切军事手段里,最不划算的就是攻城,但凡还有其他办法,就不要出此下策。
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攻城战过于耗时耗力耗人命,代价太高。何况晋阳城池坚固,军民同心,越发显得易守难攻。
开创性的水攻
站在智瑶的角度,划算的做法显然就是放弃这次军事行动,反正也没有任何损失,甚至还可以趁机占领赵氏家族的其他地盘。比如长子城和邯郸城,听任赵无恤困守晋阳一座孤城,总有他熬不住的一天。
但问题是,这样的办法虽然在战术层面上成立,却没法在战略层面上成立,因为退兵就意味着示弱。智瑶只要稍一示弱,韩、魏两家对他的畏惧感就会减轻,也许就会以赵无恤为榜样,壮起胆子做出反抗。
在智瑶而言,只有以绝对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正面攻克晋阳城,才能在晋国立威,震慑人心。
这是威权型的领袖很容易遇到的问题:只要有一次失败,威权就会动摇,队伍就容易散掉。
所以强攻晋阳,在战术上虽然很不明智,在战略上却非此不可。
但是,上一讲谈过,就算智瑶不计代价发动强攻,也很难驱使那么多人去当炮灰。
这就意味着,智瑶不但必须赢得漂亮,还必须最大限度地减少人员损耗。这就好比要求一个厨师只用几粒米蒸出一大锅饭,怎么可能呢?
智瑶还真的想出了办法:用水利工程来代替人力强攻。这就需要我们了解一下晋阳的地形。
晋阳,顾名思义,位于晋水之阳。
古人把一切都分成阴阳两类,连方位也有阴阳之分: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城市建设往往依山临水,所以有很多地名都可以这样望文生义。晋阳,在晋水北岸。再比如淮阴,在淮河南岸;洛阳,在洛水北岸;贵阳,在贵山之南。
智瑶的计划相当大胆:引晋水来淹晋阳城。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
这种打法,在军事史上有着开创性的意义。就连《孙子兵法》都没想到水竟然可以这样来用。
可惜《资治通鉴》的记载过于简略了,只有这样一句话:“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
一版是两尺,三版就是六尺,以当时的度量衡,大约合今天的一米略多。这句话的意思是:三家联军包围了晋阳城,引水灌城,城墙没有浸水的地方只有六尺高了。也就是说,大水已经快要没过城墙了。
这是很能引发人好奇的,因为很难想像联军怎么能把水位抬到那么高,又怎么保障引来的水不会从别处泄走。
在司马光可以利用的原始材料里边,《战国策》和《史记》对这件事的记载同样很简略,这倒是中国古代史书的一种常态:对兵法很重视,而对军事上的工程技术很不重视。
但是,晋阳之战,唱重头戏的偏偏是工程师。
工程技术问题,要到技术书里去找线索:《水经注》给了我们相当清晰的回答。
联军的水利工程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在晋水上游修建堤坝,拦河蓄水;第二,根据地势挖一条运河,把水引到晋阳城下;第三,引来的水不能外泄,所以联军围着晋阳城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大堤。
这是何等浩大的工程,何等惊人的创举。如果你想对这样的围城场面有一个直观印象的话,可以去看一部日本电影《傀儡之城》,剧情发生在日本的战国时代,石田三成重兵围困忍城,引水灌城,手法和智瑶完全一样。
联军的貌合神离
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
晋阳城里的状况先放在一边,让我们随着《资治通鉴》把视线转到城外,智瑶正在战车上巡视敌情。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乘车规则:当时的战车,车厢里边定员三人,这三个人地位相当,中间位置是驾驶位,左边的人叫作车左,负责射箭,右边的人叫作车右,持戈。
这样的组合,不但既能远攻,又能近战,还可以保持车厢稳定,不容易发生侧翻。如果有地位尊贵的人,比如国君或者主帅上车的话,车左的位置就变成了老板位,车右充当警卫员的角色。
在三家联军里边,地位最尊贵的当然就是智瑶,他的位置在车厢的左边,中间驾车的是魏桓子,韩康子作为车右。
智瑶看着水漫晋阳城的盛况,越看越高兴,不禁在志得意满中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我今天才知道水有灭国的力量啊。”车厢不大,魏桓子和韩康子听得清清楚楚。
魏桓子在车厢中间驾车,双手都要拉着缰绳,右手的手肘忽然碰了一下自己右边的韩康子。韩康子没说话,抬脚轻轻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背。
在这似乎无意间发生的小动作里,两个人心照不宣,完成了复杂的信息交换。
原因很简单,智瑶刚刚那句话,已经把水漫晋阳的具体个案升华到了抽象高度,变成了一整套可以复制的成功经验,智瑶看上去还很想把这套经验推而广之、发扬光大。
那么问题来了: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只要照搬晋阳战术,就可以引汾水淹掉魏氏家族的重镇安邑,还可以引绛水淹掉韩氏家族的重镇平阳。
魏桓子和韩康子马上就想到了这一层利害关系,也知道了对方正在和自己一样担心。
这两个人的担心可能太挂相了,以至于被智瑶的家臣絺(chī)疵看了出来。
絺疵立刻通报智瑶,说韩、魏两家准会叛变。智瑶很奇怪,问絺疵为什么这样讲。
絺疵说了一句又漂亮又朴素的话:“以人事知之。”意思是,不需要什么证据,单从人之常情就能够推出这个结论。
絺疵的道理是:先看大局面,如果赵家被消灭了,那么韩、魏两家的好日子也就不长了;再看小局面,现在,联军的三家人虽然做了约定,灭赵之后把赵家的土地一分为三,这明明是一件共赢的事情,但是,晋阳城明明指日可下,韩康子和魏桓子不但没有胜利在望的喜悦,反而忧心忡忡的,这不是明摆着要叛变么?
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第二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智瑶过于自信了吧,竟然把絺疵的话直接讲给了韩康子和魏桓子。
两位族长赶紧给自己辩解说:絺疵这些话分明是在为赵家游说,意在瓦解联军的同盟关系。如果真的遵循人之常情,韩、魏两家巴不得赶紧灭掉赵家,瓜分赵家的土地,这不但利益巨大,而且唾手可得。
而叛变能带来什么呢?不但眼看着就能到手的好处得不到了,而且叛变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谁会做这种傻事呢?
这套辩解听上去竟然也很言之成理,所以轻易就打消了智瑶的疑虑。但是很显然,絺疵的话才更加符合人之常情:人们对损失的担忧总是大于对利益的期待。
当韩康子、魏桓子告辞之后,絺疵进来对智瑶说:“您怎么把我的话告诉那两个人了?”智瑶又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絺疵回答说:“他们两个刚刚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我,先是端详了我一下,然后步子加快了,所以我就知道了。”絺疵的两次出场,表现出了惊人的洞察力。
洞察力来自两方面:一是通达人情世故,二是擅于察言观色。人在乱世求生,单靠这两点显然还不够,还要随机应变,明哲保身。絺疵见智瑶听不进自己的话,就赶紧申请了一个外派的差事:出使齐国。当然,表面上是出使,实际上是避祸,不想给智瑶陪葬。
赵无恤果然展开了反击,派出家臣张孟谈秘密出城,会见韩康子和魏桓子。
张孟谈,《史记》作张孟同,大约是司马迁为了避父亲司马谈的讳,把“谈”改成了“同”。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脣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唇亡齿寒
张孟谈的游说方式非常直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臣闻唇亡则齿寒。”唇亡齿寒这个成语在当时就已经是一句流传已久的格言了,它原本还有上半句,合起来就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古人注解,辅是面颊,车是牙床,跟唇齿是很相近的部位,只不过辅和车看上去更像是车上的零件,于是久而久之,原本作为后半句的“唇亡齿寒”就开始被单独使用了。
张孟谈来讲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赵家被灭了,韩、魏两家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张孟谈的说辞,不同的史料有不同的版本,内容虽然大同小异,但《淮南子》的版本多出了两句很漂亮的话:“同情相成,同利相死。”情感上有共鸣的人才容易彼此帮扶,利益一致的人彼此才甘愿为对方效死力。
在韩、赵、魏三家而言,“同情”就是对智瑶有共同的恨意,“同利”就是只有灭掉智瑶才能保全各自的家族。
但是,要想说服别人,只有“同情”和“同利”做基础还不太够,还需要第三个要素:共同的紧迫感。
《墨子》的版本给出了两句诗:“鱼水不务,陆将何及”。
意思是说,鱼如果不趁着还在水里的时候快跑,一旦离开了水,想跑也跑不掉了。
韩、魏两家很能体会到这种紧迫感,因为晋阳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赵家眼看着就要被灭族了,现在如果不反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以张孟谈并不需要如何苦口婆心,因为韩康子和魏桓子比谁都清楚安危利钝和轻重缓急,也都很想和赵无恤结盟,一起灭掉智瑶。这本该是一拍即合的事,而两人唯一担心的就是走漏消息,被智瑶抢先下手。
针对这样的顾虑,张孟谈说:“我们的密谈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话其实不太合乎情理,因为密谈的内容虽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但张孟谈在两军阵前一来一往,直达两位主帅身边,其间不知道会被多少人看到,又被多少人盘问。
无论如何,秘密毕竟没有泄露,三个人就这样定下了对智瑶发动总攻的时间。《资治通鉴》对总攻的记载非常简略,只是说到了约定的夜晚,赵无恤派人出城,趁着夜色,杀掉了守卫大堤的军官,决堤放水,让大水反灌智瑶军营。等对方阵型一乱,韩、魏两军便从侧翼发起夹击,赵无恤带兵做出迎头一击。这场反转来得太快,韩、赵、魏三家联军不但杀了智瑶,还杀光了智瑶的全族,只有智果那支小宗因为脱离了智家,连姓都改了,这才得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