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大刀为何都向宗亲砍去?
历代改革事业当中一个最经典,也最有共性的难题:亲戚。吴起和公孙鞅都死在这一关,王安石和司马光在这个问题上竟然罕见地达成一致,只是王安石想要快刀斩乱麻,司马光想要悠着来。当然,急有急的道理,慢有慢的道理,真的很难说孰是孰非。但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么多的改革家都要对最高统治者的亲戚下狠手呢,难道真要把人家当成孤家寡人来打造吗?
亲情的成本
凡是改革,总会伤害某些人的利益,利益受到伤害的人必然会有各种不满,想要把社会的轨道拽回美好的旧时光去。也许你会想:难道就没有皆大欢喜的方案吗?如果改革的着眼点是增量而不是存量,在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的前提下使全社会的财富增加,使某些人的境况变好,这样不是更好吗?
很现实的是,即便真的不改变对存量的分配方式的前提下做出了很大的增量,反对的声浪也不会低下来的,因为很多人的财富虽然没有被损害,社会排名却被推后了,这种伤害绝不亚于财富的损失给人带来的伤害。有一句无论在古今中外都特别容易引发共鸣的灵魂的呐喊:“凭什么某某过得比我好!”人的心理特别厌恶损失,所以心理学总会教育我们,强调损失比强调利益更容易打动别人。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在战国的历史上,从李克、吴起,到公孙鞅、子顺,所有人的改革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剥夺某个既得利益集团,因此引发对方的凶猛反扑。这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顶得住就能活,顶不住就得死。同样的局面也发生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所有的改革家都要开罪同一个群体,那就是国君的三亲六戚。
这就能让我们知道:国君就算自己有能力,也有魄力搞改革,但都有必要假手于人。开罪亲戚的事,最好让外人去做。这样的话,就算做过了火,或者闹出了什么大事,自己还能出来装装样子协调一下。就算搞失败了,那就把替罪羊搞掉,说自己被坏人蒙蔽了。这番论调就算亲戚不信,但只要他们还不想造反,就可以接受这个理由,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你也许感到很难理解:亲戚问题明明都已经被李克、公孙鞅他们解决过无数遍了,为什么历史还会不断重演呢?没办法,这确实是政治学和管理学上的经典难题。
公孙鞅开始变法的时候,对秦孝公的亲戚相当严厉,给出的新政策是:如果没有军功,管你是什么亲戚,不让你上族谱。上不了族谱的意思,就是不再把你当亲戚了。
这招确实太狠了,势必引来激烈的反抗。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狠手呢?《资治通鉴》在这一处虽然没讲,但在其他的改革案例里边已经多次讲过,宗室,也就是国君的大家族,对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形成很严峻的财政负担。
国君该不该养亲戚
事情要从婚姻制度说起。今天被我们当成天经地义的一夫一妻制,只是相当晚近才传入中国的舶来品,古代中国并没有这种限制。那时候的婚姻,从人类学概念上说,叫一夫多妻制,从社会学意义上说,叫一夫一妻多妾制。
男人只要有条件,就可以尽可能多地占有女性,这当然会造成严重的社会不公:一方面富人三妻四妾,人丁兴旺,穷人倾尽所能也只能讨一个老婆,甚至孤独终老。
穷人家虽然也想多生多养,毕竟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个劳动力,孩子几岁大的时候就可以下地帮工,大娃还能带小娃,很能给父母省心,但一夫一妻的生育能力毕竟太有限,远不能和一夫多妻相比。最有条件多娶多生的人,当然就是一个国家里最有权势的那些人,从国君到高级贵族。更何况古代社会早婚早育,我在前边引过《韩非子》的看法,说一个人生 5 个孩子并不算多,这 5 个孩子每人再生 5 个孩子,这样一来,祖父还没死,孙子就有 25 个了。《韩非子·五蠹》)这还只是普通人家的生育率,富贵人家还不知道要翻几倍。
人口会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是一变十,十变百的增长,只要三四代的工夫,宗室的人口规模就会变得相当惊人。往后每增加一代人,财政负担就要翻好几番。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说起来全是国君的亲戚,享受着各种特权,过着极尽优渥的日子,消耗很大,贡献很少。
站在国君的角度,真会对这些亲戚有感情吗?这种可能性不但很低,还会越来越低,毕竟人的天性严重限制着情感羁绊的范围,谁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博爱。国君看着成百上千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亲戚,一个个吃不完、要不完的,心里应该有太多脏话想骂。
这么多亲戚里,肯定也有人很想建功立业,并不都愿意混吃等死,但国君又不敢真让他们建功立业,因为功业一定伴随着权势,而有功业,有权势,又有血统,这就离篡位不远了。所以国君也很为难,既不想亲戚们吃白食,又不想他们立大功。这就是为什么公孙鞅的改革方案里边,鼓励秦国宗室立军功的政策后来并没有被执行到底,也没有被后来的改革家照方抓药。但至少公孙鞅的初衷特别能够切中时弊,也特别能够引起后来的改革家的共鸣,那就是宗室对于政府来说,是一个越滚越大的财政负担,政府必须给自己减负。这当然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毕竟儒家推崇的周礼特别重视亲戚关系,而且儒家偶像周武王和周公旦都把分封制作为政治基础,接受分封的诸侯们好多都是周天子的亲戚。那时候一来地广人稀,反正土地也分不完,二来管理水平低,中央政府反正也管理不了那么大的地盘,不如交给亲戚打理。
当然,让亲戚们多给国家做贡献,这是应当的。在这一点上,儒家的态度倒是能够和公孙鞅的方案取得一致,而偏偏是这个难得的一致,在周朝以后被百般压制,以至于历朝历代里边,只有唐朝把政府职位向宗室开放,宗室子弟甚至可以做到宰相。
北宋欧阳修和宋祁重写唐史,编成《新唐书》,书中专设一篇“宗室宰相列传”,在结尾的评语里边狠狠赞美了唐朝的这种胸襟,说唐朝“任人不疑,得亲亲用贤之道”,深得周朝的治国精髓,所以享国长久,而反例就是秦朝和隋朝,他们抛弃亲戚,压制贤才,结果这对难兄难弟都只传了两代就亡国了。
那么,唐朝怎么解决宗室带来的财政负担问题呢?办法不但很简单,也很有儒家的传统,无非是给亲戚们根据血缘和亲疏关系排序,五等以内算是宗室,超出五等就不算宗室了。这就像儒家礼仪当中的五服制度,关系一旦出了五服,就不再是亲戚了,至少不用再承担亲戚之间应该承担的义务了。这套方案,可以算是公孙鞅激进方案的温和版,和儒家有折中。当然,武则天对李唐宗室挥舞的屠刀也要居一份功。
日本处处学习唐朝,把这套办法也学了去,天皇把五等以外的亲戚全部降级,给他们赐姓源氏,不拿他们当亲戚了。《源氏物语》的“源氏”就是这么来的。但和中国不同的是,日本天皇没有姓,当然,天皇号称“万世一系”,确实也不需要姓。天皇子孙一旦有了姓,就不属于皇族了。这些被推出门的天潢贵胄当然心有不甘,《源氏物语》的故事暗含的历史线索就是:源氏不甘心被皇室抛弃,又把自己折腾回来了。
在源氏出现以后,天皇家族里还分出了一个平氏。以平氏为主题的也有一部著名物语,叫《平家物语》,站在平氏的立场描写平氏和源氏的权力斗争。用中国古典文学类比的话,《源氏物语》相当于《红楼梦》,《平家物语》相当于《三国演义》。这两部日本文学经典的历史起点,就是天皇养不起那么多的亲戚,所以学习唐朝的手段了。
既然连日本都学了唐朝这套,宋朝编的《新唐书》又给出了高度赞扬,那么宋朝有没有学呢?竟然并没有,宋朝以后也没有,唐朝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孤例。
宋朝不但不把公职向宗室开放,还不搞五服、五等之类的限制,以至于宗室人口激增,财政负担暴涨。宋朝的历史档案给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数据,所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宋神宗刚刚登基的时候,供养宗室的常规支出竟然相当于首都军费开支的 6 成,或者相当于首都全部官僚集团收入的两倍。
要知道宋朝执行的是强干弱枝的基本国策,首都驻军的规模很大,军队里边已经养着不少闲人了。而且宋朝的官员待遇超高,历代排名第一。
所以这种局面就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了,必须做改变。王安石当然更不能忍,果断地实施断舍离的方案,为此还和宗室子弟发生过很直接的冲突。和公孙鞅不同的是,王安石没能得到始谤终诵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