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称霸需要仁义道德吗 (1)?
齐国总理邹忌
《说苑》第 1 卷标题叫“君道”,讲述为君之道,第 2 卷标题叫“臣术”,讲述为臣之道。“道”和“术”在涵义上看完全可以通用,但层次有差别,“道”比“术”高级,而且“术”更强调具体的,技术性的操作。“道”更务虚,“术”更务实。君和臣的配合在相当程度上其实正是“道”和“术”的配合。“臣术”列举了各种模范大臣,齐威王的手下恰好也有一位。
话说有一天齐威王正在瑶台游玩,齐国总理邹忌赶来汇报工作。邹忌的排场很大,浩浩荡荡的好多车马一路接近瑶台。
瑶台,顾名思义,是一座漂亮的高台。齐威王从高处眺望着下面的车马,问左右的人说:“来的是什么人啊?”左右的人回答说:“来的是成侯卿。”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邹忌受封成侯,被尊称为成侯卿。邹忌这个名字你应该并不陌生,初中语文课本有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主人公就是这位邹忌。
那么问题来了:在五等爵的体系里,齐国国君的爵位是侯爵,所以在国际场合上,大家对齐威王的正式称呼应该是齐侯,可如果连齐威王本人都只是侯爵的话,怎么可能把邹忌封为成侯呢?
这只能说明在齐国内部,齐威王已经把自己当成天子了,手下人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之前齐威王朝见周天子,看来只是摆一个政治姿态而已。邹忌在齐国,既有侯爵的爵位,又有卿的官职,相当于侯爵级别的国家总理,按说排场大一点也算正常,当初各位侯爵朝见周天子,排场不比邹忌更大么。但问题是,在那个古老的宗法封建时代,诸侯朝见天子就像过年回老家走亲戚,一年有一次就算很频繁了,自然搞得很正式,周天子也不给诸侯发薪水,看着诸侯讲排场不会心疼,最多只会操心一下自己这边的接待成本。而邹忌作为国家总理,三天两头都要和齐威王见面,而且按照当时的惯例,邹忌对自己的采邑只享受赋税收入,但没有管理权。换句话说,齐威王要派人治理邹忌的产业,挣出钱来给邹忌享用。这就意味着,邹忌的排场完全来自齐威王给他开的薪水。所以当齐威王看着邹忌浩浩荡荡的车队,心里八成在嘀咕:“花的都是我的钱啊!”
齐威王大概有点肉疼,对左右的人说:“咱们齐国不富裕啊,他怎么还搞这么大的排场?”左右的人回答说:“他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您给的,既然都是您给他的,您就有权要他解释,他也有义务向您解释。一会您可以问问他看,看他能怎么说。”很快,邹忌上了瑶台,谒见齐威王,原文说的是:“忌也。”“邹忌”的“忌”,“之乎者也”的“也”。
我们正好顺便领略一下当时最基本的对话用语,邹忌并不会像古装片那样说“臣邹忌参见大王”,而是很简洁的两个字:“忌也。”
齐威王假装没听见。邹忌一连“忌也”了 3 遍,齐威王这才说话,语气一定很不痛快:“国家都穷成这样了,你怎么好意思给自己整这么大一套排场呢?”邹忌回答说:“请赦免我的死罪,容我说出我的理由。”齐威王说:“诺。”这是原文。在当时的口语里边,“唯”和“诺”的用法我在赵仓唐觐见魏文王的内容里讲过。
得到齐威王的许可之后,邹忌开始大张旗鼓地给自己表功,一点都不谦虚,说自己举荐了某人去做什么官,成效如何之好,又举荐了某人去做什么官,成效如何之好……全部的内容和齐威王讲给魏惠王的那番话一模一样,只是人名、地名有些出入而已,我就不重复了。重点是,这些人才不是齐威王一个个亲自选拔的,而是靠了邹忌的慧眼。最后邹忌总结说:“我举荐了这么多贤臣,大王您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为什么还要担心国家贫穷呢?”
《说苑》把这件事当作“臣术”的范本,说明在刘向心里,这就是国家总理该有的样子。首先,总理的核心职能就是统筹人力资源,把恰当的人安排在恰当的岗位上。简单讲,国君的工作重点是选总理,总理的工作重点是给一切重点岗位选人,总理只管人,不管事,具体岗位上的负责人才是具体管事的人,这就是儒家心目中最理想的政治架构。其次,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这些美德,只是小农和小市民的美德,而总理对国家的贡献最大,理所当然享受最高级别的财富和尊崇。在这一点上,齐国早就有过一位楷模,就是春秋时代的名相管仲。
邹忌的前辈:管仲
孔子给过管仲极高的评价,说他够得上“仁”的标准,不但有大功于齐国,而且拯救了华夏文明,功在千秋。(《论语·宪问》)而另一方面,孔子对管仲也有过很严厉的批评,说他格局太小,生活奢靡,还不知礼。(《论语·八佾》)
如果只看批评,会觉得管仲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不得,但听过表扬之后,才会发现管仲的贡献确实很大,相比之下,那些缺点也就不难原谅了。
在管仲所有的缺点里边,生活奢靡是特别突出的一项。孔子说管仲“有三归”,虽然历代学者谁都搞不清“三归”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这肯定不是好话,是对管仲铺张浪费的严重指控。想来在孔子心里,管仲如果能改掉这些缺点,那就是近代史上唯一的一位圣人了。然而在刘向看来,这些缺点对于政治人物来说,完全算不得缺点。
刘向的意见可以分成两步,我们先看第一步。还是在《说苑》这部书里,第 8 卷,题目是“尊贤”,探讨的是国君应该怎样重用贤才。在刘向以前的传统观念里,国君重用贤才基本要满足 4 个条件:第一,国君本人就是贤才,兼具领袖魅力和道德感召力;第二,国君有一双慧眼,能够从千万人当中精准定位哪个才是贤才,对贤才的意见也特别能够心领神会,就像钟子期能够一下子听懂俞伯牙的琴声一样——事实上,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原始出处正是《说苑》的“尊贤”篇,刘向正是用这个故事来比喻国君应有的禀赋;第三,国君在贤才面前可以毫无障碍地放低姿态,礼贤下士;第四,国君可以迅速辨别贤才,一旦辨别出来,就会马上把贤才安排到最高一级的管理岗位上,自己在背后给他十足的信任和全力的支持。
齐桓公特别不符合第一条标准。用今天的话说,他就是一个烂人。
到底有多烂呢?《说苑》有过这样一番总结:“他为了夺权,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他当了国君之后,和美女一起在城里飙车,而且私生活极其淫乱,连自家的姑姪姐妹都无一幸免,以至于没法嫁人。有这种烂人当国君,国家能不灭亡吗?但齐国不但没有灭亡,反而走上了繁荣富强的称霸之路,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只有一个:他得到了贤人的辅佐。
这个道理你应该不陌生了,因为我在前边(第 75 讲)讲过赵敬侯的事迹,说韩非子借赵敬侯的人生阐述了一个道理:一名合格的统治者,只要懂得用人,又能洞察臣子说话的真伪,那么就算荒淫无道,国家也能够屹立不倒;相反,如果统治者缺乏这种禀赋的话,就算节俭勤劳,严于律己,国家照样灭亡。(《韩非子·说疑》)
不过齐桓公似乎和赵敬侯有点不同,在他身边毕竟有个管仲。那么我们很容易想到:齐桓公虽然是个烂人,但没关系,管仲会用各种逆耳忠言来匡正他的,忠臣不都是这样吗?但问题是,管仲如果是忠臣的话,早就应该“忠臣不事二主”,追随老东家去了。这位老东家,就是被齐桓公害死的那个哥哥。
不过,就算管仲不进忠言,很有自知之明的齐桓公也会主动来请教管仲。齐桓公是这么问的:“我就是喜欢纵情享乐,让酒臭在酒杯里,让肉烂在案板上,你觉得我过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影响齐国的霸业呢?”这里我要插一句话: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有人批评语意不通,因为酒越陈越香,不会放臭。这个批评犯了两个错:一是烈性酒需要的蒸馏技术出现得很晚,早期的低度酒确实很容易变质,二是杜甫这句诗有可能用到了齐桓公的这个典故。
话说回来,管仲的回答是:“这确实不是好人该过的日子,不过呢,倒也不会妨碍霸业。”齐桓公赶紧追问:“那什么才会妨碍霸业呢?”管仲答道:“不能识别贤才,或者识别了却不能任用,或者任用了却不能重用,或者重用了却不信任,又或者信任了却让小人去干扰他,这些才是真正妨碍霸业的事情。”(《说苑·尊贤》)
但只有这些就足够了吗?齐桓公准确看出了管仲的才干,让他做了国家总理,给了他十足的信任,也绝不允许小人掣肘,但是,齐国的状况竟然一直没能好起来。齐桓公坐不住了,去问管仲这是怎么回事。管仲即将给出的解释,就是刘向想要表达的关于用人的第二步意见。我们将会发现,被孔子批评的生活奢靡和不知礼的缺点非但不是缺点,反而非此不可。这会是什么缘故呢?
齐桓公准确看出了管仲的才干,让他做了国家总理,给了他十足的信任,也绝不允许小人掣肘,但是,齐国的状况竟然一直没能好起来。齐桓公坐不住了,去问管仲这是怎么回事。这就好比高薪聘请的职业经理人虽然大展宏图,但公司竟然看不出任何起色,股东当然坐不住了。
管仲如果活在今天,就算想给自己辩解,恐怕也会被成功学的“要给成功找方法,不给失败找理由”的口号劝退,灰溜溜地辞职走人。幸好春秋时代还没有这些口号,管仲大可以给自己的失败找理由。
必要的奢侈
其实管仲在上任之前,就已经提过非分的要求了,原话是“贱不能临贵”,意思是说,身份卑贱的人没法管理身份高贵的人。齐国当时有国氏、高氏两个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头衔显赫,管仲的顾虑确实在理。所以齐桓公直接让管仲做了上卿,相当于国家总理,比任何人的职位都高,但没想到一段时间之后,齐国还是老样子。
换别人在管仲的位置,但凡还有一点自尊心,都会引咎辞职,但管仲给出了一个理由,原话是“贫不能使富”,意思是说,自己虽然贵为国家总理,但属于破格提拔,一步登天,所以就职时间太短,还没攒下什么钱,人一穷就没有派头,支使不动那些富人。
齐桓公真是倾尽全力来支持管仲,一听说这个理由,马上拨款,把市场上全年的税收赐给管仲。但没想到,管仲的治理还是不见成效。齐桓公又去问理由,管仲也确实有理由,原话是“疏不能制亲”,意思是说,自己和齐桓公并不沾亲带故,只是被聘任来的职业经理人,支使不动齐桓公的那些三亲六戚。这种理由怎么看怎么像是存心刁难齐桓公,但齐桓公还真想得开,血缘虽然改不了,但可以认干亲嘛,从此尊管仲为仲父。
前边讲过,古人用伯、仲、叔、季表示排行,“仲”的意思是老二,“仲父”如果直译的话就是“二爸”。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等于和管仲认了干亲,把管仲当成叔父对待,自降身份,矮管仲一辈。
就这样,齐桓公先后给了管仲贵、富、亲三件法宝,管仲又有权,又有钱,还是国君的二爸,从此终于可以在齐国说一不二,大展拳脚,带领齐国走向繁荣富强,帮助齐桓公成为天下霸主。
这就意味着,对于国家总理而言,奢侈的排场不仅是应得的,而且是必须的。这个道理确实很有心理学的依据,毕竟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拜高踩低是本真的天性。如果员工家境好,开着法拉利来上班,还经常把车停在领导的二手奥拓旁边,领导就算能够克服心理障碍,想要摆一摆领导架子,但这样的员工怎么可能好管理呢?不要说以盈利为目标的现代公司,就算是宣扬四大皆空,教人戒绝贪念的佛教,也要靠高大的庙宇和金光闪闪的佛像来唤起人们的敬畏感。所以我们才会在历史上不断看到,就算有平民英雄改天换地,也总会打出天命的幌子,而一个新生的王朝为了稳定人心,也会大兴土木修建宏伟的宫殿。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个道理普世通用。
《说苑》在管仲故事的最后,还请出孔子来做背书,说管仲倘若不是有了贵、富、亲这三件法宝,就不可能成就齐国的霸业。这话不太像是孔子的风格,很可能出自后人的假托,甚至就是刘向本人编造的。
《说苑》的这段记载太有寓言故事的风格,真实性难免让人怀疑,不过就算退一步讲,结合各种史料来看,真实的管仲确实贵、富、亲三宝加身,《说苑》只是用寓言故事的手法重新精炼了这段历史而已。那么,既然有了管仲珠玉在前,邹忌倒也不妨有样学样,坚守齐国总理的优良传统。
《资治通鉴》给邹忌保留的戏份很少,也许司马光觉得这个人物很难处理:一方面邹忌确实辅佐齐威王成就霸业,另一方面邹忌人品很坏,为了迫害政敌不惜用上栽赃陷害的手段。到底该拿他当好榜样还是坏典型呢?不好处理。今天我们看战国历史,当然不必背上司马光那么重的思想包袱,所以对邹忌很应该关注一下,因为他既是那段时间里的一位关键人物,又给后世留下了好几份文化遗产,我们中学语文课本里的《邹忌讽齐王纳谏》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身上还特别闪耀着战国年间的时代风情。
我们看诸子百家的生活,孔子、孟子周游列国,到处兜售自己的理想,终其一生都没能兜售成功。孔子倒是有过短暂的从政经验,职位也还不低,孟子得到的礼遇和物质待遇虽然远远高于孔子,但最后只能退而著书,把施展不开的理想写进书里,期待未来的知音。再看商鞅,到魏国没找到机会,到秦国连番遭受挫折,靠着死缠烂打才终于上位。看他们的经历,会感觉游说诸侯是一件很难的事,所以邹忌一定会嗤之以鼻:“哪有那么难,还不是你们本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