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战国几大强国的国家总理已经陆续登场,秦国有公孙鞅,齐国有邹忌,楚国有昭奚恤,韩国有申不害,而这段时间里风头最劲,到处惹事生非的魏国,国家总理又会是怎样一位人物呢?

这位总理,有可能是当时最有学问的学者型官僚,名叫惠施。成语**“学富五车”**原本就是形容他的,原话出自《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说惠施什么都懂,他的藏书可以装满 5 辆车。其实 5 车书不算很多,因为那时候的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一大捆竹简也写不了多少字。但是,惠施并不需要和今天的同学们比,而只需要和同时代里的知识分子去比。

惠施是中国思想史上相当夺目的明星,和他有关的典故很多。按说这样一位大人物在魏国当总理,很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但《资治通鉴》竟然只字未提,这是为什么呢?

学富五车:你知道五车书有多少吗?

《吕氏春秋·不屈》

《资治通鉴》不提惠施,原因应该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司马光太依赖《史记》了,《史记》通篇就没提过惠施;第二个原因是,从其他材料判断,惠施做过魏国总理,这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惠施做总理的时间不容易看清楚。也许在桂陵之战以前惠施就已经当上总理了,也许要到魏惠王的后期惠施才登上政治舞台。历代学者做过很多考证,但结论全是推测,谁也拿不出铁证。

《吕氏春秋》有一篇“不屈”,通篇都是惠施的事迹。作为篇章标题的“不屈”,意思并不是“不屈不挠”,而是“伶牙俐齿,嘴上不输”的意思。惠施不仅学问大,而且头脑灵活,逻辑思辨能力很强,口才出众,不管讲正理还是讲歪理,很难有人讲得过他。但问题是,能说会道是一回事,实干能力是另一回事。

惠施的“不屈”到底管不管用呢?

管不管用先放在一边,在“不屈”的记载里,至少魏惠王很快就被惠施折服了,觉得这个人光芒四射,简直就是圣贤啊。国君遇到圣贤,正确的反应是什么呢?是委以重任,请他来当国家总理吗?那就俗了,魏惠王对惠施说的是:“回顾古代,统治者一定是圣贤,圣贤治国才是人间正道。先生您就是圣贤,比我强太多了,所以魏国就交给您了,我让位。”今天看来,魏惠王的觉悟高得有点匪夷所思,不过我们倒也很难断言文章作者夸大其词,因为战国时代真的发生过这种既感人、又荒唐的禅让事件,虽然有的只是演戏,但也有的竟然弄假成真。无论魏惠王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惠施断然推辞,说魏惠王做出禅让的表示,是为世人做表率,而自己拒不接受,同样是为世人做表率,用榜样的力量消弭世人的贪念和纷争。《吕氏春秋》很不客气地点评说:“魏惠王和惠施还真把自己当成尧、舜和许由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古代圣贤的本事。后来魏惠王打不过齐国,把身段放得很低去请齐威王手下留情,齐威王根本不待见他。至于惠施,乔装改扮,乘车出逃,险些丢了性命。”

“不屈”给我们展现出来的惠施,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银样镴枪头。但我们会想,他好歹有着上古圣贤的做派吧?结果也没有,“不屈”又讲了匡章和惠施的一次交锋,把惠施糟蹋得更惨。

话说匡章在魏惠王面前说惠施的坏话,拿蝗虫打比方,说惠施一出门,人多的时候浩浩荡荡几百辆车,随从几百人,人少的时候也要几十辆车,随从几十人,不劳动,只会吃白食,和蝗虫有什么区别?

魏惠王倒还讲理,把惠施请来,给他一个自我辩白的机会。

惠施的辩护词非常在理,核心意思是说,不能说只有下地种田才叫劳动,做管理也叫劳动,如果让管理者也去种田,那他就没法做管理了。惠施的核心论点是:“我们绝对不能低估管理的意义,这就好比修筑城墙,有的人忙着夯土,有的人忙着运土,有的人拿着测绘工具检查施工是否合乎要求,我就是那个拿着测绘工具的人啊。”从这段话来看,惠施对自己的定位,正是中国历朝历代对宰相的经典定位。文武百官各司其职,都是具体做事的人,宰相不做具体的事,只管统筹全局。

统筹全局当然是最核心的工作,理所当然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所以“遍身罗绮者”,注定“不是养蚕人”,“十指不沾泥”,并非就没资格“鳞鳞居大厦”。但问题是,惠施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搞起管理来也确实一门心思为魏国好,效果却实在一塌糊涂。文章最后总结说:魏惠王在位期间,一共打过 50 场仗,输了 20 场,伤亡不计其数,就连魏惠王的大将、爱子都有被俘虏的。惠施的治国手段,当然变成了天下笑柄。惠施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拜托史官在档案上给自己改名字,免得遗臭万年。

改名这件事,原文语焉不详,结合上下文来推测的话,最有可能的结论是:这不是我们常规理解上的改名,而是惠施把自己头上“仲父”这个头衔取消掉了。前边(第 146 讲)讲过,春秋时代,管仲从齐桓公那里先后要来了贵、富、亲 3 件法宝,其中的“亲”,就是被齐桓公尊为“仲父”,相当于“二爸”。

魏惠王拿齐桓公当榜样,请惠施当总理,管惠施叫仲父。但这位仲父实在比不上齐桓公的仲父,执政好多年,搞得自己臊眉耷眼的,没脸当魏惠王的二爸了。

烟视媚行 vs 民之父母

《吕氏春秋·不屈》的最后一段故事,说的是惠施和白圭的从相识到结怨的经过。两个人初次见面,惠施就拿出了自己的绝活儿:说。高谈阔论一番话,弄得白圭哑口无言。等惠施走了,白圭对旁边的人说:“有一家人办喜事,新娘刚进家门,应该烟视媚行。”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烟视媚行”是白圭的原话,后来变成了成语。它的本义是形容女人言谈举止既端庄又羞涩,眼睛不会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动作也不会大大咧咧,但后来这个词常常被用来形容风尘女子的媚态了。我们接着看白圭的话:“但这位新娘有点特别,看到有僮仆举着火把,就责备说:‘火太旺了,快把火弄小一点。’进门的时候,发现地面有个小坑,就吩咐下人说: ‘赶紧把这个小坑填上,不然过来过去的人容易崴脚。’这些话当然都是好话,对人都有好处,但新娘不该才进门就说这些话。惠施就和这位新娘一样,才认识我,就这么跟我说话。”白圭的话里有一个细节,虽然和主旨无关,但我也想提醒你注意一下,那就是新娘刚进婆家家门的时候,为什么会有火把的事?《熊逸书院》的老同学可以回想一下我讲过的传统婚礼的规范流程:婚姻的“婚”原本是黄昏的“昏”,要在黄昏举办,所以需要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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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白圭这番话传到了惠施的耳朵里,惠施哪可能在言语上服输呢,赶紧给自己辩解说:“不是这样的。《诗经》有这么一句:‘恺悌 (kǎi tì) 君子,民之父母。’君子品格高尚,哪怕年轻,但只要有长者之风,就可以成为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子女,难道还有等待时机一说吗?拿我和新娘相提并论,这叫类比不当,人家《诗经》里边可从没说过‘恺悌新娘’啊。”惠施的意思是:白圭就算拿我打比方,也该把我比作父母,那么我教育白圭,就像父母教育儿女,只要想教育,随时都可以教育。《吕氏春秋》最后有一个评语,说惠施一开始对白圭就很过分了,后来竟然以白圭的父母自居,就过分得太不像话了。

市丘之鼎

白圭在魏惠王面前诋毁惠施说:“市丘之鼎怎么看怎么美,但如果拿它来炖鸡,多加汤的话味道就会太淡,没法吃,少加汤的话就容易把鸡烧得外焦里生,也没法吃。这种大鼎,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惠施说的话,就像市丘之鼎一样。”白圭所谓市丘之鼎,指的是市丘这个地方生产的鼎。市丘也许你还有印象,孙膑和田忌围魏救赵的时候,孙膑建议田忌佯攻平陵,说如果我军进攻平陵的话,南边有宋国,北边有卫国,还有大梁北边的市丘挡路,我军的粮道很容易被敌军截断。

市丘很可能是当时韩国的一处重镇,位置大约在今天的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

这个地方在历史上知名,主要是因为曹操和袁绍打的那场官渡之战:曹操带领一支精兵奇袭乌巢,烧掉了袁绍的粮仓,一战扭转了官渡战局。乌巢和市丘基本就在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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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已经从青铜时代步入了黑铁时代,铁器冶炼技术突飞猛进,所以农具和武器的水准都提高了不少,但青铜器并没有被取代,相反,青铜冶炼技术还在不断进步。韩国是冶炼能力很强的国家,我们虽然不知道市丘到底是不是一个青铜器冶炼重镇,至少可以从白圭的话里推断,这个市丘之鼎又大又漂亮,可以代表当时青铜工艺的最高水平。

市丘之鼎显然属于礼器,搞祭祀的时候才会用到,不会有人真的拿它做饭,所以白圭的质疑从一开始就没有抓到要害。退一步说,仅仅从实用性出发,这么大的一个鼎,确实太不方便做饭了,但惠施说:“假如三军将士该吃饭了,正好旁边有市丘之鼎,那就太方便了,只要找一个大蒸笼放在鼎上,蒸出来的饭完全能够喂饱一支军队。这种情况下,再也找不到比市丘之鼎更合适的炊具了。”

《吕氏春秋》最后还有一段评论,说白圭太不把魏惠王放在眼里了——如果惠施说话真的都是假大空的话,魏惠王还能一直把他当仲父来尊重吗?

上面这场交锋特别有《庄子》风格,只不过惠施扮演了庄子的角色,讲述“无用之用”的哲学:凡夫俗子眼里没用的,正是高人眼里有大用的。

至于白圭,虽然既词穷又理屈,但只要我们还原到当时的环境,就会发现在白圭的错误里边其实充满了正确的因子,和公孙鞅对“循名责实”的强调如出一辙,只不过白圭吃了嘴笨的亏,还非要把一个管理学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而当时的天下四方,探讨哲学问题能和惠施有一拼的,大概也就只有庄子了。

我们如果可以把白圭的心里话翻译出来,应该可以这么说:“惠施这个人夸夸其谈确实有一套,很能让人着迷,但他的能力到底怎么样,必须通过实际工作加以考察。听其言,观其行,只要他能做到他说的那些,还能做得像说的一样漂亮,那我才承认他有本事。可是像现在这样,这小子光说不练,这不就是天桥把式么。”

之所以刑名学家那套理论能够在战国时代独树一帜,正是因为在那个争夺人才的国际大环境里,诸侯们还是很容易凭着本能、直觉来辨别谁是人才,谁不是人才。而各国人才周游列国谋出路、求发展,不但要努力在国君面前迅速赢得好感,还要具备三言两语之间就能把竞争对手斩于马下的本领,这就使得那些形象气质出众,口才绝佳的人最有机会捕获大国诸侯的芳心。公孙鞅的上位也是凭着口才,只不过他的能力真能配得上他的口才。假如当初去见秦孝公的不是公孙鞅,而是惠施的话,惠施更有能力让秦孝公对自己一见倾心,委以重任,只是得到重任之后很可能无法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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