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东周,朝代还是诸侯国?
西周和东周
事实上,在崔述以前,已经陆续有人怀疑过了,只是没能像崔述这样论述得这么清楚。多数人不怀疑也不奇怪,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乱了,史料缺失的环节也实在太多。先看西周和东周这一组概念,本身就很容易让人混淆。
我们在初中历史课都背过朝代歌诀,一开头就是“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
古人把夏、商、周 3 个朝代合称为三代,周朝分成前后两段,前半段从武王伐纣开始,周武王推翻了商朝,建立了周朝,把首都从父亲周文王时代的丰邑迁到了旁边的镐京,今天陕西西安沣水东岸。
《诗经·大雅》有一首诗,题目是《文王有声》,通篇都在歌颂周文王、周武王先后在丰邑和镐京建都的丰功伟绩。
无论丰邑还是镐京,站在当时的天下视角来看,都太偏了。在那个交通和通讯都很落后的时代,把政治中心定在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并不容易搞管理。所以,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也是孔子偶像的周公旦着手在雒邑,今天的洛阳一带,营建第二个政治中心。雒邑的地理位置,在当时来看属于天下正中,便利性很强。
雒邑的得名来自旁边的雒水,今天称为洛河。古代河流的名字,通常都是三点水旁,但雒水特殊,偏旁是表示鸟类的“隹” (zhuī),很可能当地沿河两岸常见一种被称为雒的鸟类,所以这条河就被称为雒,后来才改成了三点水旁的“洛”。
洛水在这一段是东西走向,雒邑位于洛水北岸。山南水北为阳,所以雒邑后来被称为洛阳。
洛水有一段支流,叫作澶水,南北走向。周公旦营建的雒邑,是由王城和成周两座城构成的一个建筑群,王城在澶水西岸,成周在澶水东岸。
雒邑有时候也被称为成周,用来和宗周镐京相对。我们从字面上简单理解,宗周的意思是老首都,成周的意思是大首都。
搞清楚成周、王城和雒邑的关系,主要依靠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考古发现。但考古给出的线索并不很明确,所以争议依然很大。古人没看过这些考古发掘报告,被各种文献里扑朔迷离的记载折磨得更惨,搞不清或者搞错其实很可以理解。
从宗周和成周的相对位置来看,宗周在西边,所以也叫西都;成周在东边,所以也叫东都。
周朝从周武王建国开始,大本营都在宗周,成周相当于陪都,传到周幽王的时候,发生动乱,宗周被毁,周幽王的太子,也就是后来接班的周平王只好东迁雒邑,住进王城。这件事,史称“平王东迁”,是周朝历史的一个分水岭。
平王东迁之前,政治中心一直都在宗周,这段时期称为西周;平王东迁之后,政治中心转移到了雒邑,这段时期称为东周。
东周又可以分为春秋和战国两个时间段。换句话说,西周和东周是时间段的概念,西周指的是周朝的上半场,东周指的是周朝的下半场。
但是,麻烦来了:西周和东周不但可以是时间段的概念,同时也可以是政权概念:从周显王二年(前 367 年)开始,周天子的直辖区发生了一场分裂,分成了西周和东周两个诸侯国,在史料里边,它们也叫西周和东周。
那段时间的史料本来就又少又乱,再加上这种同名异实的情况,很容易让人混淆。
雪上加霜的是:明明说的是周天子的直辖区,为什么还有诸侯存在呢?为了把脉络理清楚,我们还需要掌握两个概念:王畿和畿内诸侯。
王畿
王畿,简单讲就是天子的自留地。这片自留地以首都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相当的范围。
范围有多大呢,理论上讲,称为“邦畿方千里”(《周礼·大行人》)。所谓“方千里”,按照古代注释家的说法,并不是说方圆一千里,而是指边长一千里,算面积就是一百万平方里。
当然,这种规整的安排纯粹出于想像。不过,在周朝建国之初,王畿虽然不是一个规整的正方形,当时的里也比现在的里略短一些,但王畿的面积有可能还要超过一百万平方里。
周朝,西边以镐京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东边以雒邑为中心,向四周辐射。镐京王畿的东部和雒邑王畿的西部接壤,从镐京到雒邑连成了一片广袤的领土。
对应今天的地理,大约相当于从陕西到河南,东西向的距离很长,南北向的距离偏短,这样一个近似于长方形的疆域,就是全部的王畿。
很显然,这片地方有点大,周天子本人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管不过来该怎么办呢?传统的办法当然只有分封。关于分封制,你应该已经不陌生了,那么新问题是:一旦把土地分封出去,那片土地不就变成诸侯的自留地,而不再是天子的自留地了吗?
天子必须保有大片的自留地,否则就不会有足够的收入,也就过不上体面的生活。
在分封制度下,诸侯虽然要向天子进贡,但贡品的礼仪意义远远大于实用意义,周天子是没法依靠诸侯的供养活下去的。更要命的是,诸侯来进贡的时候,天子必须给出体面的接待,每一次接待都意味着不菲的开销。
所以孟子说过:“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大意是说,天子的自留地如果达不到百万平方里的规模,单是接待诸侯就能把天子的财政拖垮。(《孟子·告子下》)
所以,王畿作为天子的自留地,虽然受限于当时落后的管理水平,以至于只能分封出去,但这种分封必须和通常意义上的分封有所不同,换言之,这样的诸侯必须和通常意义上的诸侯不同。
王畿之内,天子作为最高统治者,手下自然要有各级干部,怎么养活这些干部呢,天子不会开薪水,只会根据级别分封王畿以内的土地。这些干部在朝廷里受天子的直接指挥,下班时间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边作威作福,享受劳动人民贡献出来的劳动成果。
但是,天子只要对谁不满意,就有权收回他的领地另行分配。而对王畿之外的诸侯,比如你已经很熟悉的晋国、齐国、秦国,虽然可以兴师问罪,甚至可以处死诸侯,但即便把诸侯处决了,也还是要从这个诸侯的近亲里边指定死者的继承人,而不能就这么把封国收回来。
所以根据上面的标准,诸侯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叫作畿外诸侯或者寰外诸侯,封国地处王畿之外,基本不参与王室内政,享有高度自治权;另一类叫作畿内诸侯或者寰内诸侯,封国地处王畿之内,为王室的内政服务,被天子控制得很死。
孔子的偶像周公旦就是一位很典型的畿内诸侯。当初周武王建立周朝,分封诸侯,把周公旦封在鲁国,但周公没去,留在周武王身边帮忙,让长子伯禽到鲁国安顿,所以鲁国实际上的第一任国君不是周公旦,而是伯禽。
周公旦自始至终都在中央政府为天子效力,从没去过鲁国。那么问题来了:周公的开销怎么解决呢?如果把他当成鲁国的国君,那么他的开销就该由鲁国人负责。但他只是名义上受封鲁国而已,鲁国就算想供养周公旦,也架不住山长水远。
所以周公旦在王畿之内还有自己的采邑,后来也还有子孙继续在天子身边任职,继承周公名下的采邑、封号和职责。
时光荏苒,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周公一系从王畿之内彻底消失了。
三晋联手杀掉智瑶的时候,在位的周天子是周定王。等到周定王驾崩,马上开始了一连串的政变:周定王的 4 个儿子,先是老大继位,然后老二杀掉老大,篡了位,然后老三杀掉老二,篡了位,老三大概担心老四照方抓药,就把老四分封到河南,接续周公的官职。
老四受封的这个河南,就是王城。这位老四,就是周桓公,顾名思义,他是周国的国君,谥号为桓。为了和后来出现的另一个周国相区别,周桓公的周国史称西周国,周桓公因此被称为西周桓公,他是西周国的第一代国君。这次分封,手笔实在大得不可思议。王畿早已经一减再减,周天子自留地所剩无几,而分封王城,几乎等于把自己的家宅让了出来,以后周天子就只能到成周安家了。
成周的规模明显不如王城,这样一来,天子的居所反而不如畿内诸侯。篡权上位的周考王为了坐稳王位,不惜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把王城分封给了兄弟西周桓公,从此东周时代里就出现了一个西周国。
篡权上位的周考王为了坐稳王位,不惜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把王城分封给了兄弟西周桓公,从此东周时代里就出现了一个西周国。
当然,顾名思义,称它为西周国,一定是为了和东周国区分。也就是说,要等到另一个周国出现,人们为了区别它们,才会分别称它们西周国和东周国。这一讲,我们就来谈谈西周国的发展以及东周国从何而来。
重温屠黍的预言
话说西周桓公坐镇王城,日子应该过得比他的哥哥周考王还好,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继承自己二哥和三哥的传统去弑君篡位了。
从此以后,西周桓公就在史料当中彻底隐身,大约是风平浪静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直到第二代西周国君周威公出场,西周国的历史才开始丰富起来。
不知道你对周威公这个名号还有没有印象。当时讲到晋国有一位史官,名叫屠黍,预见到晋国将要发生动乱,就带着一批图书档案出了国,投奔周威公。周威公和屠黍于是有了一番意义深远的对话。
屠黍以敏锐的观察力准确预言出晋国、中山国和周威公的封国西周国将要先后灭亡。周威公被吓得不轻,从此努力多做好事,不做坏事,礼敬贤人君子,用心治理自己的采邑,总算在有生之年没看到西周亡国。(《吕氏春秋·先识》)
但是,随着周威公的过世,屠黍的预言开始见出效应了:一连 9 个月过去,周威公的遗体一直都没能得到正式安葬。这不奇怪,因为周威公两个儿子正在忙着内讧,谁也顾不上父亲的丧事。
大儿子公子朝虽然是周威公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小儿子公子根就是不服气。这件事就发生在被《资治通鉴》空缺掉的周显王二年(前 367 年)。
韩国和赵国趁机拉偏架。拉偏架有一贯的逻辑:要捡实力弱的,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方去帮,这才能给自己捞到最大的好处。
韩国去悍然干涉西周国的内政,既方便,又在理。
说方便,是因为王畿,也就是周天子的自留地,完全被韩国领土包围着,西周国自然也在其内。
说在理,一来是因为诸侯之间本来就有互爱互助的义务,扶危解困属于人间正道,二来从私心上说,韩国很可能怀疑周威公生前参与过一场针对韩国的阴谋。
《战国策》有记载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姓严,在韩国策划政治暗杀,他们途经周国的时候,周国国君留了他们 14 天,然后用豪华马车把他们送走了。韩国听到了风声,派人发出严正的外交谴责。
周国国君很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出主意说:“您就这样去跟韩国使臣讲,说您知道那两个坏人做了什么坏事,所以才故意绊住他们 14 天,为的就是等候韩国的指示。可韩国是指示迟迟不来,周国又毕竟只是一个小国,没有能力长时间扣住那两个坏蛋,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他们送走了。”
《战国策》的这段记载,在编排上归入“东周策”。按说东周策的内容都是东周国的事情,但韩国发生的那场暗杀事件,应该就是前边讲过的聂政刺侠累,要么发生在周安王五年(前 397 年),要么发生在周烈王五年(前 371 年)。那个姓严的人,就是事件的主谋严遂。
问题是,韩国这场暗杀事件,无论到底发生在周安王五年还是周烈王五年,东周国都还不存在呢,所以《战国策》这一段里提到的周国国君只能是西周国的国君周威公。刘向在编订《战国策》的时候,对“东周策”和“西周策”的编排完全没搞清楚,错误还不只这一处呢。
两个周国和两位周惠公
至于周威公是不是用到了上述那番话去打发韩国的使臣,韩国到底有没有继续怀疑周威公,完全缺乏史料记载。但如果这件事悬而未决,就相当于在韩国心里埋下一根刺。那么短短几年之后,韩国想要整治一下西周国,倒也在情在理。
更有战略意义的是,周王室虽然沉沦了这么多年,每况愈下,看上去也不存在什么翻身的希望,但好像就是不肯认命,周烈王二年不是还派太史儋出访过秦国嘛。
前边讲过,太史儋仗着自己有官方学术权威的身份,拿一大套历史和预言去忽悠文化落后的秦国,看上去很有一点拉拢秦国给自己撑腰的意思。
君子见微知著、曲突徙薪,再小的隐患也应该找机会尽早消除。所以,扶植公子根,既能瓦解西周国,也能削弱周王室,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具体的做法就简单了:韩国的对外政策很有连贯性,先前想要趁着魏国内乱,把魏国一分为二,只因为和赵国谈不拢才没能得手,这一回西周国的情形和魏国那场内乱如出一辙,西周国的国力又远不能和魏国相提并论,所以韩国故技重施,悍然分裂西周国,和赵国一起帮助公子根自立门户。
赵国这一回没有再给韩国掣肘,公子朝也没能力和韩国抗衡,周显王说话更不管用。
按照《韩非子》的说法,西周国内还有一个名叫滑之的大奸臣兴风作浪,大约和公子根是一伙的。(《韩非子·说疑》)所以公子根要想在韩国的扶持下自立门户,看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事情竟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王畿一年年被蚕食,到这个时期已经所剩无几了。按说诸侯之间虽然你争我夺,大鱼吃小鱼,但谁也不好意思直接去抢周天子的地盘。
不过,贪婪永远都能激发人的创新意识。我只举一个例子,带你看一下当年晋国霸占王畿的高明手段。
那是春秋时代的上半叶,晋国忽悠陆浑之戎——一支被称为陆浑的夷狄部落——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好地段落脚。然后晋国就帮着陆浑之戎搬家,搬到伊川。伊川就在洛阳旁边,当然在王畿的疆域以内。
陆浑之戎来到这个流淌着奶与蜜的地方,开始繁衍生息,这让周王室很吃不消。
晋国这个伏笔埋得很深,多年之后,当陆浑之戎在王畿之内已经发展得很成规模的时候,晋国派兵奇袭,一举把这支威胁华夏文明的蛮族消灭掉了,当然,连带着就把这支蛮族的地盘给占领了。
占领蛮族的地盘,这不但顺理成章,而且值得歌颂。至于这块地方原本是不是属于周天子的王畿,反正时间太久了,不记得了。(《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昭公二十九年》)
早在平王东迁的时候,镐京那边的王畿就已经全部失去了,雒邑这边的王畿又在时光的冲刷下不断萎缩。到了公子根叛乱的当口,公子朝占据着王城,周显王住在成周,眼看着拿不出多余的地方给公子根了。
但最后公子根还是拿到了一片采邑,地名叫巩,紧邻成周,在今天的河南巩义市附近。
这个小地方当然不足以和公子朝合法占有的王城相提并论,不过,公子根在名义上是以巩为采邑侍奉周天子,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周显王所住的成周事实上已经归了公子根,周显王虽然原地没动,但居住性质变了,现在等于寄宿在公子根的领地上,大约相当于从业主变成了租客。
崔述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推断周朝到了这一年虽然还有名义上的天子在,但实际上已经亡国了。周朝的“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就到这一年截止。
公子根自立门户以后,以父亲周威公的合法继承人自居,所以身份也叫周公,采邑也叫周国。西边的公子朝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周公,拥有着名正言顺的周国。
他们彼此之间大概会称呼对方为伪周公,伪周国吧。但旁人为了区别,就依照地理方位,把公子朝的地盘称为西周国,把公子根的地盘称为东周国。既然周天子变成了租客,所谓王畿也就失去了意义,东周国和西周国虽然名义上还是畿内诸侯,但实际上已经等同于畿外诸侯,和秦国、齐国等等传统的畿外诸侯没有什么区别了,除了实力远不能和这些大国诸侯相抗衡之外。
东周国和西周国很容易混淆,不但因为两者的自称和简称都是周,而且公子朝和公子根还是在同一年上任的,除此之外,两个人还有一模一样的谥号,都叫周惠公。这就导致了这段史料如同一团乱麻,总是让人看得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