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豹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制止了邺城这个地方河伯娶媳妇的陋习,今天的初中语文课本有《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所以这个人物你肯定不陌生。

西门豹治邺(西汉褚少孙创作的散文)_搜狗百科

西门这个复姓,原本是“氏”。因为世代定居在城西门,所以用居住地为氏,同理还有北门、东门、南门,还有东郭先生的东郭。

在我看来,西门豹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他有着超高的行政本领,不但能够顺利完成主君交代的任务,还能造福当代,功在千秋。这也难怪有学者认为西门豹的事迹应该写进《史记》的“循吏列传”,而不是“滑稽列传”。但是,之所以写进“滑稽列传”,自有它的道理,因为西门豹太有性格,从来不走寻常路。但在《资治通鉴》里边,他完全没有戏份。

河伯娶妇的故事,出自《史记·滑稽列传》。滑稽的滑有 huá 和 gǔ 两个读音,这里到底该怎么读,古代学者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我就不做考辨了,按照现代汉语,读 huá。

司马迁写《滑稽列传》,只写了 3 个人物,后来西汉一位叫褚少孙的博士替他补写了 6 个人物,河伯娶妇的故事就是褚少孙补写出来的。具体内容,但凡读完初中的同学都很了解,我就不再细讲了,只谈几个重点。

魏文侯时代的邺城,大约就在今天的河北临漳。临漳,顾名思义,临近漳水,所以难免会发生水灾。古人把自然灾害的成因理解为神灵作祟,这些古老的神灵毫无道德感,只要看人类不顺眼就会降下灾难。

魏国名臣西门豹搞定“河伯娶亲”后又是如何治邺的?

从这个意义上看,佛教进入中国就意味着传统的神秘主义心态开始有了道德意识——大家如果害怕水灾,去龙王庙烧香上供的时候,会认为龙王要对水灾负责,一旦灾害不除,人们还会拿鞭子打龙王一顿,但如果去求佛祖保佑,谁都不会认为水灾是佛祖作祟的结果,灾害不除的话也没人会鞭打佛像。邺城人民相信,正是河神的兴风作浪,才有了漳水的泛滥。他们尊称河神为河伯,每年都要挑选美女扔进河里,嫁给河伯,希望河伯开心。凡是惹不起的就搞和亲,这种思路并不是从汉朝才有的。

如果邺城人民对信仰是真诚的,那么跟河伯和亲的人家显然会收获莫大的荣耀。

我们可以参考 1880 年代,丹麦青年海尔莫斯在巴厘岛的见闻:当时正在举行一位酋长的葬礼,巴厘岛盛况空前,热闹和喜庆的场面就像中国人过春节一样。

所有人最期待的节目,就是那位酋长的三名妃子纵身跳进火海,给酋长大人殉葬。三名妃子在亲友的簇拥下奋不顾身,那些亲友也许比任何人都开心,因为他们真诚地相信死者进入了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种情景会给那些来自文明世界的人们抛出一个道德难题:该不该用强制手段禁绝这种残酷的风俗呢?

西门豹倒是没有什么道德负担,因为邺城人民的信仰过于不真诚了。

神职人员和政府官员每年都从河伯娶妇的事情上大捞一笔,当地百姓只要家里有漂亮女儿的,都想办法搬家,甚至移民。所以邺城的人口外流情况相当严重,税赋也收不上多少。

魏文侯想要的不外乎两点:一是人口,二是税收。这两点,就是西门豹的管理目标。

我们还需要留意的是西门豹的身份:邺令。

这就意味着,邺城归魏文侯直辖,并没有拿去分封,西门豹只是魏文侯的雇员,而不是邺城的领主,政绩不好的话,是会被撤职查办的。

要想搞好邺城的政绩,很明显,必须破除河伯娶妇的风俗。于是,西门豹假装相信河伯,趁着河伯娶妇的时候,把神职人员和公职人员接二连三地扔进河里,彻底消灭了改革阻碍。

除弊就是兴利,从此之后,邺城不再人口外流,也没人能借河伯娶妇的事情来搞贪污腐败了。


邺城正好就有一桩关乎长远利益的大事:挖运河。

前边讲过,邺城临近漳水,如果能够开凿运河,把漳水引过来灌溉民田,每年的粮食产量大约可以翻倍。

我们不难想像,假如有一条现成的运河,邺城人民一定都很满意,年年坐享其成,不亦乐乎。但如果要他们自己出人出力,凭空挖一条运河出来,那就没人愿意了。

这倒不能完全怪他们傻,因为古代的水利工程确实存在很多问题。

我们今天说起古代伟大的水利工程,郑国渠、都江堰,甚至智瑶水淹晋阳的军事创举,都是典范,会感觉古人搞水利很厉害,但这其实属于幸存者偏差,失败的工程都被历史淘汰了。

事实上,水利工程失败的概率很高。何况,谁也没听说西门豹有过治水的成功经验,只看见他往河里接二连三地淹死人了。而要完成这么一件不太靠谱的工程,还特别的耗时耗力。
魏国名臣西门豹搞定“河伯娶亲”后又是如何治邺的?


《韩非子·内储说上》,主题叫作“七术”,列举了领导控制下属的 7 种权术,其中第 6 种叫作“挟智”,意思是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例证之一就是西门豹治理邺城时候的管理技术:西门豹谎称自己丢了一个车轴上的小插销,派下属去找。

东西本来就没丢,下属当然找不到。西门豹又派了一批人去找,这回还真的在一家人的房间里找到了。通过这个方法,西门豹摸清了手下哪些人老实,哪些人不老实。

《淮南子·人间训》也有西门豹的一段故事。你应该还记得“人间训”的主题,讲的是祸福不定的道理,塞翁失马的故事就出自这一篇。“人间训”为了说明有时候有罪却被嘉奖,有功却被处罚的道理,拿西门豹治理邺城的事情举例:

经过西门豹的一番精心治理之后,邺城的粮仓里边没有存粮,钱库里边没有钱币,武库里边没有兵器,官府里边没有账本。有人向魏文侯举报了西门豹,魏文侯亲临邺城视察,发现举报内容完全属实。

魏文侯质问西门豹:“翟璜推荐你治理邺城,难道你就是这么治理的吗?如果你给不出合适的理由,我就要对你严加查办了。”西门豹说出一番掷地有声的名言:“臣闻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国富库。”“王”是统治水平的最高级别,能使天下归心,才能称王,周文王和周武王就属于这个级别。“霸”并不是只讲拳头不讲理的意思,而是低于“王”的统治级别,虽然不能使天下归心,但至少可以富国强兵,号令群雄,为天下主持正义,“春秋五霸”就属于这个级别。

西门豹的意思是,“王”的统治特点是藏富于民,“霸”的统治特点是有尚武精神,能让国民善战,只有亡国之君才会想方设法搜刮财富,让府库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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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豹接着对魏文侯说:“您是要走王霸之路的,所以我才会让粮食、武器、钱财都储藏在民间。只要您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调用。您要是不信,请让我登上城头击鼓。只要鼓声一响,您想要的东西马上就来。”西门豹果然登城击鼓。第一通鼓声响起,邺城百姓纷纷顶盔掼甲,带着武器走出家门。第二通鼓声响起,又有不少邺城百姓要么背着粮食,要么用车子载着粮食,纷纷汇聚过来。

魏文侯大概看呆了,对西门豹说:“我明白了,你厉害,那就让大家散了吧。”没想到西门豹还有一手,他对魏文侯说:“邺城百姓对我的这种信任度可不是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如果喊了一次‘狼来了’,骗了他们,以后就再也别想调动他们了。我看咱们不如搂草打兔子,反正燕国欺负过我们,夺走了我们 8座城邑,您就让我做总指挥,带着这帮人去攻打燕国,收复失地好了。”果然,西门豹一战功成,收复所有失地之后才返回邺城。

这个故事未必完全属实,但西门豹的行政风格大约真是这样,所以流传下来一个说法,叫作“三不欺”。“三不欺”涉及三个人,三种管理风格。

第一,郑国宰相子产,既有一颗仁爱的心,又有一个聪明的头脑,所以别人对他“不能欺”,骗不到他;

第二,孔子的弟子宓(fú)子贱,治理单父(今天的山东单县),三年间尽在办公室里弹琴,单父人民爱戴他,对他“不忍欺”,不忍心骗他;

第三就是西门豹,治理邺城,严刑峻法,别人对他“不敢欺”,生怕被他治罪。在这三个人物里边,子产不但被《左传》给了浓墨重彩的描写,还被孔子变着花样地夸,说他是个“惠人”,意思是“给人民施加恩惠的人”。(《论语·宪问》)

孔子还说子产是“古之遗爱”,是说这种满怀爱心的统治者在当代绝无仅有,再要找就只能到古代传说里去找了。(《左传·昭公二十年》)

因为有了孔子的评价,后来的儒家学者总会过度强调子产身上的“惠”和“爱”的一面,其实子产很注重制度建设,他的“惠”和“爱”既有礼制基础,也有法治基础。他还搞过成文法,很难理解坚定反对成文法的孔子竟然没有批评他。

近年出土的清华简就有一部书叫《子产》,大约成书在战国中晚期,和孟子同时代,书里记载着子产的政治、经济、法律思想,显然子产绝不是只靠爱心走天下的。

至于宓子贱,他的风格显然让人很想不通。这不就是怠政吗?怎么反而境界最高?

原因是,宓子贱当然不是真的只弹琴,不做事,只不过他既有抓大放小的意识,又有防患于未然的手段。“掣肘”这个词就是从宓子贱来的,他在刚刚上任的时候就施展妙计,让国君给他充分放权,绝不掣肘。真正施政的时候,他既能寻师访友,得到高人的帮助,还很会用人,具体事情都由具体人去办,自己只管人,不管事。最有儒家风范的是,他还能春风化雨,用自己的人格力量感染单父人民。(《吕氏春秋·具备》,《韩诗外传》卷八)

每一种“不欺”都对应着管理学上的一种技术取向。古人有过总结:管理者“任德”,以德治国,收获的就是“不忍欺”;“任察”,明察秋毫,收获的就是“不能欺”;“任刑”,严刑峻法,收获的就是“不敢欺”。

在传统的评价体系里,境界由高到低排序,依次是不忍欺、不能欺、不敢欺。相应地,管理风格由高到低排序,依次是任德、任察、任刑。

之所以任刑排在最后,并不是因为它的效果差,而是因为它的连带效果很糟糕。

任何一种目标导向型的政策,都难免会引发一些始料未及的连带效果,经济学称之为外部性。连带效果有好有坏,或者说外部性有正有负。

魏文帝曹丕曾经和几位大臣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一个结论是:任察和任刑都会导致孔子所谓“民免而无耻”的结果,也就是说,人人都没有道德感,没有自律意识,没有羞耻心,只是迫于压力才不得不守规矩,但即便在守规矩的时候,还是会心存侥幸,希望能靠一点小聪明既把便宜占到,又把刑罚躲掉。(《史记集解·滑稽列传》,《论语·为政》)

在儒家看来,只有以德治国,百姓才能“有耻且格”,也就是有羞耻心,有自律意识。社会风气因此才能越来越好,管理成本因此才会越来越低。

这倒不全是儒家的一厢情愿,因为这个道理在小社会里确实可以成立,只是随着社会规模变大,人口流动性变强,这个道理才会一再被现实打得头破血流。

所以你看,无论如何,司马光作为一代醇儒,既不愿意把社会导向“民免而无耻”的方向,也不相信严刑峻法在大社会里其实是有可能实现“有耻且格”的。他对西门豹的忽略,在儒家立场上完全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