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与洩冶有何不同
前边谈过陈国发生政变,一个叫陈完的贵族逃到的齐国,改姓田,田氏家族在齐国开枝散叶,实力越来越强,最后篡夺了齐国的政权,把原先的姜姓齐国变成了田姓齐国。
就是在这个陈国,陈完出逃事件的几代人之后,出了一位荒淫的国君陈灵公。
陈灵公和春秋时代的第一美女夏姬私通——按说这虽然不算什么好事,但也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令人发指的是,还有两位陈国大夫同时在和夏姬私通,这三个男人还处得相当融洽,在朝堂上穿着夏姬的内衣互相开玩笑。
有一个叫洩(xiè)冶的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陈灵公做了一番苦口婆心的规劝。陈灵公虚心接受了意见,回去和那两个损友商量办法。办法很简单、很直接:把洩冶杀了。
洩冶算不算尽了臣节呢?看上去算,但孔子对他有一句很不好的评语:“‘民之多辟,无自立辟’,说的就是洩冶这样的人。”“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出自《诗经》,大意是说社会已经太乱了,大家都在各行其是,那就不要再拿自己的一套法度去要求别人了。洩冶非要去拿人间正道去规范陈灵公,结果就是自讨苦吃。
以上事情的经过和孔子的评论都出自《左传》的记载,没讲透。要想听孔子把问题讲透,我们就要求助一部名声不太好的书:《孔子家语》。
《孔子家语》一直被怀疑是伪书,是曹魏年间的学术权威王肃伪造出来的,但这部书的真伪问题现在也还是没有公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就算《孔子家语》是一部伪书,书里的很多内容一定都有真实的出处。
在《孔子家语》里边,子贡向孔子请教,说比干直言劝谏商纣王,被杀了,洩冶直言劝谏陈灵公,也被杀了,两件事一模一样,那么洩冶是不是也够得上“仁”的标准呢?
子贡的这个问题里边,有两个背景知识我们需要掌握:第一,比干是公认的忠臣;
第二,在《论语》里边,“仁”是孔子最为推崇的道德标准。
既然洩冶和比干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所处的政治环境是一样的,冒的风险也是一样的,那么,对洩冶的评价当然应该和对比干的评价一样。
但孔子说:他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到底怎么不一样呢?比干论血统,是商纣王的叔父,论官位,是商朝的高级官员,所以他的忠诚,是对商朝宗庙的忠诚。
也就是说,比干对于商朝的祖宗基业有着誓死效忠的义务。比干劝谏纣王,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也会希望自己死后纣王能够幡然悔悟。这样的思想和情感,确实当得起一个“仁”字。
至于洩冶,论血统,和陈灵公根本不是一家人,论官位,只是陈国的中高级官员。他明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离开陈国,到其他国家去生活,但他只是因为受到国君的宠爱,就继续留在这个荒淫无道的国家做官。
这样的人,想凭一己之力匡正一个资深昏君,就算死了也只是白死。他最多算个耿直的人,够不上“仁”的标准。“民之多辟,无自立辟”,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孔子的话,是不是可以给洩冶盖棺定论了呢?竟然没有。
孔子对洩冶的评价,在后来的儒家阵营里竟然很不受待见。当然,没人敢直接和孔子作对。
但孔子的这些话,要么出自《孔子家语》,要么出自《左传》。《孔子家语》身份可疑,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假借孔子的名义乱发意见呢?
至于《左传》,传统上认为是左丘明的作品,左丘明只是一介史官,不是圣人,也没资格和圣人相提并论,写那么大一部书难免不出点纰漏,搞错了孔子的意思。
有的人很不客气,比如北宋文人陈师道,也就是宋代诗坛上那位著名的“闭门觅句陈无己”,说《左传》援引孔子的那句评价根本就不是圣人之言,而是“左氏之瞽言也”,翻译成白话就是“是左丘明这个瞎子说的瞎话”(《春秋分记》引陈师道语)。这样翻译,半点都没有添油加醋。
也有人比较客气,比如清朝学者赵佑,费尽心机地把《左传》里边那段孔子的话解读成对洩冶的肯定,然后说《孔子家语》的版本是后人在《左传》版本的基础上做的发挥,并不真是孔子的话。(《读春秋存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意见呢?
因为时代变了,社会结构变了,忠君报国的价值观也跟着变了,对忠诚度的要求高了很多。
在新时代理解孔子的旧道德,有点难。但孔子的权威性已经不容置疑了,一切质疑就只能绕着弯来进行了。
历朝历代有很多人绕这些弯子,抠这些细节,这倒不是他们小题大做,而是因为这些内容属于“春秋学”的范畴,“春秋学”是儒家最高级的学问。
在儒家的所有经典里边,人们相信孔子著《春秋》是为万世立法,一部《春秋》包揽了全部最重要的政治纲领。
问题是,就算《春秋》真是孔子亲笔写的,就算他的写作目的真的就是为万世立法,他也肯定预想不到社会结构会在将来发生天翻地覆,封建制竟然会被郡县制取代。
孔子的全部学说毕竟都是基于封建制的,封建制是今天所谓的身份社会。身份不同,权利和义务也就不同。
比干的身份比洩冶的身份高,所以比干的义务比洩冶的义务重,比干有义务去死,洩冶没义务去死。
用孔子的价值观来看,比干和洩冶的区别简直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