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资治通鉴》开篇以来,我们已经见识了各种混战和篡位,而灭国,尤其是灭掉一个老牌的华夏强国,这还是第一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韩国灭掉郑国,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代人的殚精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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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春秋战国的历史,会对“传承”两个字特别有体会:任何一件大事,都不是个人行为,也不是在一代人之内就完成的,而是以家族为单位,以蚂蚁吃大象的精神,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人用心铺路,熬死了好几代人之后才终于功德圆满。

三家分晋如此,田氏家族篡夺齐国政权如此,曲沃小宗篡夺晋国大宗也如此。在今天这个既短平快,又几乎见不到真正的百年老店的时代,很难感受古人这种家族传承、缓慢积淀的力量。

早在三家分晋之初,韩氏家族就酝酿着吞并郑国的计划了。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韩家一直对郑国心心念念。

不知道你对“段规”这个名字还有没有印象,我在三家分晋的前史里边讲过,周贞定王十二年(前 457 年),赵无恤刚刚接班,执掌赵氏家族的那一年,智瑶和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举行宴会,席间智瑶出言不逊,戏弄了韩康子,还侮辱了韩康子的家相段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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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规是韩康子的家相,也就是韩氏家族的大管家。等到三晋灭掉智瑶,准备瓜分智氏家族的土地的时候,段规劝韩康子一定要争取分到成皋。

成皋,大约就是今天河南省荥阳市郊的汜水镇。成皋这个地名你也许陌生,但如果提到它的另一个名字虎牢关,那就尽人皆知了。

《三国演义》里边最激动人心的战斗场面“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就发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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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在西周年间,这里曾是周穆王圈养猛虎的地方,所以得名虎牢。春秋年间,这个地方属于郑国,被称为“制”。

今天的中学语文课本有一篇《郑伯克段于鄢》,是从《左传》摘录来的,你也许还有印象:段是郑庄公的同胞兄弟,很受母亲宠爱,结果恃宠而骄,生出野心,想让哥哥把制地封给自己,郑庄公硬是顶住了亲情压力,没答应,但其他地方任凭弟弟随便挑。(《左传·隐公元年》)

由此看来,这个制地,也就是后来的成皋,应该是郑国的一块宝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经济繁荣……但是,事实刚好相反。当段规建议韩康子一定要争取成皋的时候,韩康子非常不理解,说成皋那个地方尽是石头,水落在地上都能滑走,根本没法种粮食,这种地方要过来能有什么用呢?

成皋确实就是一个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但它真的很抢手。之前有郑庄公的弟弟处心积虑想得到它,现在是段规铁了心要争取它,后来张仪为秦国搞连横,到楚国搞外交,还拿成皋来吓唬过楚怀王。(《战国策·楚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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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皋之所以这么抢手,就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太重要,战略意义很惊人。成皋的北面和西面都临着黄河,南面和东面都有山涧。如果在这里构筑要塞的话,真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郑庄公当时不肯把成皋封给弟弟,就是顾虑到弟弟一旦据成皋发动叛乱,等于扼住了郑国的咽喉,自己只有挨打的份。

后来世易时移,成皋落在了智氏家族的手里。智瑶忙着搞内斗,没来得及利用成皋来夺取郑国。韩康子也没能看懂这层道理,于是引出了段规的一句名言:“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地利也;万人之众而破三军者,不意也。”意思是说,弹丸之地之所以能够牵动国际局势,是因为这个弹丸之地有很特殊的战略意义;打仗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是因为出其不意,让对方措手不及。

段规的原话里,“千里之权”的“权”是“秤砣”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秤砣虽小,但四两能拨千斤。段规最后总结陈辞:“您要是肯听我的话,拿下成皋,将来韩家一定能够夺取郑国。”(《战国策·韩策一》)

韩国的家族事业

韩康子后来果然拿到了成皋,完成了谋夺郑国的第一步,但接下来的很多年,一直到韩康子去世,都没有对郑国下手。这就是家族事业的特点,稳扎稳打,成功不必在我。要想拿下郑国,还有一个大的部署要做:迁都。

让我们看一下韩国的地缘政治关系:三家分晋,赵国在北端,魏国在中间,韩国在南端。韩国的疆域,大约占有今天山西省的东南部和河南省的中部,南边和楚国接壤,东南和郑国接壤,东边和宋国接壤,西边和秦国接壤,中间还包着周天子的直辖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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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要想搞扩张的话,向北不行,魏国是江湖大哥,向南、向西都不行,楚国和秦国都不好惹,向东的话,宋国有点大,不好吞。如果向内,把周天子灭掉呢?虽然有这个实力,但绝对没这个胆魄,最后一块遮羞布还不能扯。看来看去,最便利的方案就是夺取郑国了。

在韩康子的时候,首都建在平阳,今天的山西临汾附近。等韩康子去世,儿子韩武子继位,继位的第二年就发起了对郑国的侵略战争,打得很顺手,甚至把郑国的国君郑幽公杀了。几年之后,韩武子把首都从平阳南迁到宜阳,今天的洛阳市宜阳县附近,距离郑国一下子近了好多,军事意图明显。

韩武子去世,儿子韩景侯继位,就是我们已经熟悉的韩虔,接受周威烈王的册封,化家为国。韩景侯继续执行祖父和父亲定下来的对郑战略,再一次迁都,从宜阳迁到阳翟,今天的河南禹县附近,距离郑国的首都更近,进一步对郑国施压。

考古发现让我们看到,宜阳是一个用心经营的新都,规模很大,而阳翟更像一个军事据点,规模明显小于宜阳。如果单纯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考虑问题,从宜阳迁都到阳翟显然很不明智,所以可以推想的是,韩景侯为了加速灭郑的步伐,不惜让政治和经济为军事目标让位。

韩景侯去世之后,先后接班的韩烈侯、韩文侯不断对郑作战。到了韩哀侯的时代,终于吞并了郑国,把郑国的都城新郑作为自己的新都,这是韩国家族史上的高光时刻。

反观郑国,虽然内部的权力斗争相当激烈,但为了保种图存,也算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尤其在外交政策上,积极和魏国搞好关系,借助魏国的力量来制衡韩国。这确实是当时最佳的外交策略,毕竟魏国是三晋当中的老大哥,实力最强,威望最高,也不愿意看到韩国的崛起。

但如果把自己的存亡都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个别人就算是猛虎,迟早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果然,趁着魏国忙着和楚国开战,无暇他顾的时机,韩国果断出击,一举灭掉了郑国。既然郑国的亡国已经变成了既成事实,魏国也就只有默认了,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可能复国的郑国去和韩国翻脸。成熟的政治,往往既冷酷又现实,没有半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