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名正
赵无恤秉承父亲的遗志,一举夺取了代国,那么按照封建制度,应该安排一个亲近人选,把他分封到代国,做代国的国君。
赵无恤定下来的人选,是哥哥伯鲁的儿子,就封之后,称为代成君,但没多久就过世了。
赵无恤更加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继承人问题。虽然他一共有 5 个儿子,却一直不肯确定继承人的人选。
似乎赵无恤始终记挂着英年早逝的哥哥伯鲁——毕竟依照嫡长子继承制,是伯鲁而不是自己,才是赵家族长位置的合法继承人。
赵无恤对哥哥大概一直有些愧疚,所以到了最后,他选定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代成君的儿子赵浣。
赵无恤过世之后,谥号为襄,称为赵襄子。赵家人提到他的时候,称为襄主,意思是谥号为襄的那位主君。
古人的称谓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如果在史料里边看到赵襄子、赵无恤,无恤、赵襄主、襄主,要知道它们指的是同一个人。
赵无恤有个弟弟,谥号为桓,称为赵桓子。赵桓子赶跑了赵浣,自己当了赵家族长。但坏人竟然也不长命,赵桓子接班仅仅一年就过世了。
赵家人非常尊重赵无恤的权威,于是杀了赵桓子的儿子,把流亡在外的赵浣接了回来,这就是赵献子。赵献子死后,儿子赵籍接班,这就是赵烈侯。
再看一下和赵烈侯同时代的魏、韩两家:魏家的族长名叫魏斯,称为魏文侯,是魏桓子的孙子,韩家的族长名叫韩虔,称为韩景侯,是韩康子的孙子。
《资治通鉴》讲到这里,这才呼应上本卷开篇的第一句话:“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这就是说,魏斯、赵籍、韩虔三个人原本的身份是“晋大夫”,晋国的高级贵族,而周威烈王跨过了晋国国君,直接把他们三个人封为诸侯,从此在名义上就可以和晋国国君平起平坐了。
“三家分晋”到此正式完成,又因为韩、赵、魏三大强国都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所以合称“三晋”。
那么,晋国国君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资治通鉴》没有交代,我来简单介绍一下。
这一代的晋国国君晋烈公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形同傀儡,晋国早已经名存实亡了。但晋烈公倒还有一点可以简单控制的土地,还要再等两代人的时间,晋国的末代国君晋静公才被废为庶民,韩、赵、魏才瓜分完晋国的最后一点土地。
微子是商纣的哥哥,是个很贤明的人,还曾经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选。纣王无道,微子曾经多次劝谏,却毫无效果。后来商朝亡国,周朝对微子不错,封他为诸侯,建立了宋国。
司马光认为,如果微子当初取商纣王而代之的话,完全可以拨乱反正,商朝可以国运长久。微子既有资格,也有能力取代纣王,取代之后也必然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但微子就是谨守为臣之道,不做非分之想。
再看季札,他是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贤能的一个儿子。寿梦想让季札继承王位,但季札辞让到底,绝不接受,结果长子诸樊顺利接班。
诸樊很想完成父亲的心愿,于是安排了一个兄终弟及的继承次序,相信最后总能传到季札。
好容易真的可以传到季札了,没想到季札还是不干,逃到国外去了,结果四兄弟的下一代人为了王位争得你死我活,没过两代吴国就亡国了。
司马光认为,如果季札一开始就爽爽快快地答应父亲,后来的吴国一定顺风顺水,但季札也和微子一样,宁肯亡国,也要服从礼的约束,绝不破坏礼制所规定的尊卑秩序。
在舍生取义的问题上,司马光比孟子还要激进。为了坚持自己心中正确的价值观,孟子最多能做到的就是拼上自己一条老命,而司马光可以拼上整个国家。
礼高于一切,非礼的国家不值得存在,非礼的人生不值得活。
司马光并没有说空话,在他当政的时候,真的秉持这个原则处理国际事务,以至于后世骂他的人往往给他扣上卖国贼的帽子。
那是改革领袖宋神宗刚刚去世,反改革的新皇帝宋哲宗刚刚登基的时候,司马光提议把军人浴血奋战打下来的 6 处土地,所谓六寨,主动归还给西夏。理由是:
当初宋朝和西夏建交,西夏内乱,国主遭到软禁,宋神宗打着救援西夏国主的旗号发动战争,占领了若干土地,兴建营寨,合称六寨,等西夏内乱平定,要求宋朝归还六寨土地的时候,宋神宗却不愿意了,说占领六寨,是对西夏的小小惩罚。
司马光说,就算要惩罚,也应该是惩罚那些软禁西夏国主的人,怎能反过来惩罚西夏国主,在救了他之后又抢他的地盘呢?这样胡搅蛮缠,出尔反尔,还有没有一点大国风范了?
更何况那些武将夺地建寨,只是为了自己立功,完全不是为了国家考虑。当然,司马光也不会完全只讲儒家的正当性原则,所以接下来他又论证这六寨对于宋朝来说其实弊多利少,还给西夏才最合算。
第二年,宋朝真的开始实施司马光的还地政策,用土地交换战俘。
卫灵公的太子蒯聩(kuǎi kuì)流亡国外,继承人该选谁呢?卫灵公很想立自己庶出的儿子子南,但子南说什么都不肯接受。
等卫灵公一死,卫国人把蒯聩的嫡长子,也就是卫灵公的嫡长孙,一个名叫辄的孩子,捧上了君位,这就是卫出公。
万没想到的是,等卫出公即位之后,他的父亲,也就是常年流亡在外的那位蒯聩,带着外国军队杀了回来,想要和亲生儿子夺权。这种状况,正所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没有一个符合伦理正当性的解决方案呢?
如果蒯聩和卫出公能够有缩高的觉悟,以保全父子之义为第一的话,事情当然容易收场,但问题是,这两父子互不相让,不惜兵戎相见。
护送蒯聩回国夺权的外国军队统帅,就是赵无恤的父亲赵简子。夺权没能成功,蒯聩留在了卫国边境的一座城邑,时刻对国都虎视眈眈。
在子路和孔子发生上述对话的时候,卫出公即位大约已经 9 年了,历史遗留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在孔子看来,这是卫国政治的头等大事。
应该怎样正这个名呢?《论语》没讲,后人有过一个非常合理的推测,那就是让卫出公悔过自新,哭着去请父亲回国做国君,自己退位当太子。(《论语集释》引《四书翼注》)
当然,说来容易做来难。卫出公但凡有这点觉悟,当初也不至于和父亲翻脸了。所以,卫国终于也没能重用孔子。
我再简单交代一下后话:蒯聩的姐姐暗中发动政变,蒯聩终于成功夺权,卫出公跑到鲁国避难,子路在政变中被杀。
第二年,孔子去世。
第三年,赵简子和蒯聩从盟友变成了敌人,赵简子带兵赶跑了蒯聩,卫国人立公子般师为君,但没多久齐国伐卫,抓走了公子般师,改立公子起。公子起还没把位子坐热就被卫国同胞赶跑了,卫出公又回来掌权了。卫出公死后,变乱依旧:出公的叔父赶走了出公的儿子,自立为君。
卫国的这段历史,真是一笔乱账。在儒家看来,卫出公和蒯聩一开始的“名不正”就是后来一切灾难的根源。
所以司马光说:繁缨只是小物件,但孔子高度重视;正名只是小事情,但孔子一定把它排在政治的首位。
显然在孔子那里,名和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东西,一旦名器错乱,尊卑秩序就没了,管理结构就散了。
圣人就是这样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普通人见识短浅,只看得到眼前的,明显的事物,乱子搞大了才知道收拾,这当然事倍功半。
所以《易经》告诫我们“履霜坚冰至”,当你发现地面上结了薄薄的霜,就该预测到将来会是冰天雪地。
《尚书》告诫我们“一日二日万几”,每一天都要怀着谨小慎微的心,洞悉万事的先机。
司马光对《尚书》这句“一日二日万几”可能做了过度的解读,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应该只是说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千头万绪。“一日二日万几”后来被缩写成“日理万机”,成为我们熟悉的成语。